灵曦回席之后，云姝便躬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皇上发现公主不在席间，还出言询问来着。”

灵曦点了点头，随即听到不远处李隆基低沉却温和的声音传来：“灵曦，怎么出去这么久？”

灵曦起身含笑回道：“刚才觉得有些闷，便悄悄溜出去走走，没想到被父皇发现了。”

席间宾客见皇帝与太华公主说话，便都噤了声，一时间殿内格外安静。李隆基听到殿外似是有潺潺雨声，便问道：“外面下雨了？”

“是。”灵曦回答，“刚才正是因为要避雨，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说到这里，刚刚在亭中避雨的情景在灵曦脑海中闪过，心里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温柔情绪。她用目光在席间搜寻着杨锜的身影，在诸多杨氏亲眷中，她很快便找到了俊雅出众的他。杨锜似乎是在与身边的人说些什么，身子微微向左倾斜着，姿态却甚为优雅。

李隆基微微颔首，又对灵曦道：“席上诸人皆在作诗为贵妃贺寿，朕知道你文采好，快作一首呈上来。”

灵曦含笑应了，一旁有宫人捧上纸笔来。此时杨锜也已经又变成正襟危坐的样子，随着众人一同作诗。他们的座位相隔甚远，灵曦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灵曦抬头望去，只见他提笔挥毫，似是文思泉涌。她低头笑了笑，便也开始动笔，不多时便写完，交由云姝呈了上去。

此时有很多人已经将诗作呈上，先由内侍高声朗读，再交由杨玉环细细品赏。当内侍读完李琦所作之诗时，李隆基问道：“这首是盛王所作？”

那内侍躬身称是，李隆基摇了摇头，对李琦道：“朕记得你小时候文采出众，在诸皇子中很是不凡，怎么如今长大了，却好像是不如从前了？”

李隆基的话虽是责备之言，但语气中并无不悦，神色也十分温和。李隆基素来不喜欢皇子们过于张扬，在他看来，对于非嫡非长的皇子来说，谦逊平庸未尝不是一种美德。李琦深谙父皇心意，起身笑道：“儿臣不才，让父皇失望了。儿臣本就天分平平，又不如诸位兄弟们读书勤勉，久而久之，自然是被比下去了。”

李隆基笑而不言，命那内侍继续念下去。当读到灵曦所作之诗时，他虽不曾说什么，却是不禁微笑颔首。不多时，内侍将所有诗作一一念完，李隆基见杨玉环犹在看手中的诗，便笑问道：“贵妃喜欢哪一首？”

杨玉环眉目含笑，曼声道：“臣妾平日里就不擅长诗书，哪里有皇上品评的眼光好呢？不过，依臣妾看，这里有两首诗写得极好，不分伯仲。不如请皇上仔细看看。”

李隆基将诗稿接过，见上面一篇是灵曦所作，心中喜悦。再看下一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便问杨玉环道：“这杨锜可是你的亲眷？”

杨玉环点头道：“是臣妾的堂弟。”

见李隆基探寻的目光扫过，杨锜忙站起身来施礼。李隆基微笑颔首，见杨锜俊朗儒雅，神态不卑不亢，便赞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说罢，李隆基便命人为灵曦和杨锜颁下赏赐，所赏二人的皆是同样的物事。隔着有些遥远的距离，杨锜对灵曦欠身颔首致意，灵曦亦报之以微笑。远远望去，灵曦只依稀觉得这位年轻公子颀长清俊，气度不俗，配得上他笔下的俊采华章。

对于灵曦而言，这场盛大繁华的宫宴因杨锜清雅的身影而拥有了一种美妙的浪漫气息，而片刻前那次春雨中的偶然相遇，也成了她寂寥的宫廷生活中，唯一一段可以用来回味的美丽回忆。

贵妃寿宴过后不久，寿王李瑁上表，自请为去世不久的伯父宁王李宪守陵，以报幼年时宁王养育之恩。宁王李宪是睿宗皇帝李旦长子，李隆基长兄。李隆基即位之后，一直不忘当初长兄相让之德，故而待之甚厚，并在其去世后追封其为“让皇帝”。当年武惠妃产下李瑁时，生怕李瑁也如之前三个孩子一样早夭，于是将李瑁送入宁王府中抚养。宁王名义上是李瑁的伯父，实际上待李瑁有如亲父。在李瑁心里，宁王也确实比他那喜怒难测的父皇要亲切许多。李瑁此举，一则真心为宁王悲痛，二则希望借此机会离开长安，躲开宫廷纷争，化解与父亲李隆基之间的隔阂。而且，此番李瑁离开长安，便是相当于放弃争夺储位的最后机会，这也让太子和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们能够暂且放心。

李瑁此举中的深意，李隆基了然于心，自然也就应允。因是守陵，自然要一切从简，日常所用也不可过奢，所以要从府中带去的物品并不多。至于府中的妻妾姬侍，李瑁也没打算让她们同行。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些父皇赐给他的女人们，一看到她们，他便会想起被父亲夺去的爱妻玉环。

但是，在李瑁临行前，王妃韦氏突然来找他，十分坚定地请求道：“请殿下准许我随你同去。”

平日里他们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他们之间还算不上熟悉。因此，听韦氏这样说，李瑁不禁有些讶然。虽不知道韦氏目的何在，他还是耐心劝道：“陵园那边不比王府中舒适，日常生活也会比现在辛苦些，王妃去了恐怕会不适应，还是留在长安吧。”

“能够追随殿下，便不在乎什么辛苦不辛苦。”韦氏淡然一笑，坚定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少有的明丽亮色，“而且……我腹中已经有了殿下的骨肉，我真的很希望，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能见到他的父亲。”

孩子……杨玉环还在府中时，李瑁曾和她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杨玉环曾说，以后他们的儿子一定会如他这般俊朗温柔。然后，他便笑着说，以后他们的女儿一定会如她那样能歌善舞、明艳绝俗……

只可惜，她并未能有幸为他生下儿女。

得知韦氏的腹中有了属于他的小生命，李瑁的心里也是喜悦的。尽管这个孩子并非是他一直期望的那一个。李瑁神色微动，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你既有了身孕，那就更应该好好休养才是。若是因车马劳顿伤了腹中胎儿，我心中岂不是更加不安？”

韦氏微微一笑，郑重道：“妾身自知粗陋，不曾得殿下欢心。但既嫁与殿下为妃，便将殿下视为一生甘苦与共的夫君，安能贪图一时之逸乐，独自留于府中？况且，于妾身而言，最大的快乐便是能够追随殿下左右，其他的都不算什么。妾虽愚钝，却也知这段时日殿下过得颇为不易。妾虽无运筹帷幄之才，但却愿能在殿下烦恼时加以宽解。妾别无所求，只希望今后无论是欢乐还是烦忧，殿下都不必再独自面对。”

李瑁闻言颇为动容。纵然是他深爱的杨玉环，也不曾对他说过这般推心置腹的话。想到一直以来对韦氏的冷待和漠视，李瑁心中不觉很是愧疚。他甚至不曾仔细地看过她，因而也不曾发现她竟然也是如此美丽动人。她的美与杨玉环不同，是需要有心人去慢慢品味的。这样的美含蓄内敛，不轻易显露于外，但却也有一种动人的神秘感。他第一次以这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妻子，暗自庆幸着，自己并没有错过她这番珍贵情意。

他眉宇间渐渐流露出的温柔让韦氏有一种错觉，这一切仿佛有些美丽得不真实。他的温柔让她感到陌生，却又令她因此而无比欣喜。她看到，她素来冷峻的夫君露出明亮的笑意，他如刀削般的英俊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李瑁执起韦氏的手，如她一般坚定地说：“好，你随我同去。从今以后，你我同甘共苦，定不相负。”

韦氏明亮的双眸中有泪意闪过，几百个寂寥的日夜倏然而过，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迟来的话。不过，好在如今也不算太晚。

她只希望，面前这俊朗而忧郁的男子，能够一直拥有如此刻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

三日后，寿王李瑁与王妃韦氏出长安为宁王守陵，入宫辞别李隆基之后，咸宜公主、盛王李琦及太华公主灵曦于宫门处相送。咸宜公主素来最疼爱李瑁这个弟弟，心中怜他此行辛苦，见韦氏随他同行，便携了她的手，殷殷嘱咐道：“韦妹妹，十八弟就劳你照顾了。陵园那里不比长安舒适，他自幼养尊处优惯了，到了那边怕是会不习惯，日常起居还要妹妹多费心才是。”

韦氏笑道：“姐姐尽管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殿下的。”

尽管相见的次数不多，但咸宜公主十分喜欢韦氏的温婉娴静。在她看来，韦氏的确比杨玉环更适合做李瑁的妻子。咸宜公主道：“我听说，如今你已经有了身孕。这一路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车马行得慢一些，切勿动了胎气。你有了十八弟的孩子，我们都为你高兴。”

韦氏含笑应着，这笑容中带着即将为人母的由衷喜悦。咸宜公主又嘱咐了李瑁几句，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去了。

武惠妃在世时，他们兄弟姐妹四人是宫中地位最尊崇的皇子和公主。而如今，昔日里春风得意的寿王竟以这样低调的姿态离开了长安，从此离开了这巍巍大唐的权力中心。

这几人之中，纵是年纪最小的灵曦，也知李瑁此行的无奈。看着他策马而去的消瘦身影，心中不禁一酸。不过，见李瑁肯带着韦氏同去，李琦倒是放下心来。这不仅仅是为他们的父皇做出一个姿态，说明李瑁愿意接受这场仓促安排的婚姻，更意味着，他已经开始从心底渐渐试着放弃杨玉环。

即使他不能回到从前那样显赫的位置上，能如现在这般平静安稳地生活，其实也很不错。

望着绝尘而去的李瑁，李琦这样想着。

李琦回府之后，忽想起那日紫芝对他提及的碧落一事。自从那日听紫芝提起之后，他便留了心，这几日无事时一直在思量，心中亦有了主意，便唤来碧落，问道：“碧落，你觉得孟琨这人如何？”

听李琦问得突兀，碧落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却也镇定着如实答道：“孟大人年轻有为，文武兼备，为人亦十分谦和有礼，日后想必是个有大作为的人。”

听碧落这样说，李琦便知她心中亦十分看好孟琨，于是放下心来，道：“如今你的年龄也渐渐大了，我总不能一直留你在身边。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帮你留意着，想为你寻个好夫婿。见你和孟琨年岁相当，容貌才能又十分匹配，便想着你们二人倒是十分合适。如今看来，你对他的印象倒还是不错的。”

“不……”碧落闻言一惊，忙道：“孟大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但是……但是我并不能嫁给他。”

见碧落断然拒绝，李琦有些吃惊，道：“孟琨如今不过二十许，就已经官居七品，日后前途无量。我与他自小便熟识，对他十分了解，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人品，他都无可挑剔。而且，你们也算认识，嫁给他总比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好吧。难道你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碧落垂首道：“碧落并不敢这样想。”

李琦问：“那你又为何拒绝？”

“因为……”碧落顿了顿，似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李琦的眼睛，继续道：“因为碧落已经心有所属，此生虽未必有幸能嫁与他，却也不愿违背自己的真心跟随他人。孟大人固然好，但碧落无福，辜负殿下的一番好意了。”

碧落话中所指，李琦心中十分清楚。一直以来他都刻意忽视着碧落对他的感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察觉到。忽视，便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只可惜她至今都没有明白。

这番话已经藏在心里许久，如今虽是一吐为快，但说完之后，碧落心中却隐隐不安，生怕李琦听后会怫然不悦。不过，他并没有。

李琦沉默了片刻，忽叹了口气。然后，他亦直视着她，以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她说：“碧落，你要知道，与其耗尽一生去等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的人，不如来珍惜眼前的幸福。”

在李琦身边多年，碧落却是第一次听到他以这样诚挚的语气对她说话。这样的语气，就仿佛她并非只是一个侍女，而是他一个十分珍视的朋友。心中隐隐泛起暖意，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柔情绪几乎让她丧失了全部勇气。她定了定神，泯去眼中即将闪现出的盈盈泪意。

碧落淡淡一笑，神色凄然而又坚定：“殿下说的道理，碧落都懂得。但碧落自知身份卑微，并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得到他。也许对于我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远远地看着他，每天侍奉于他左右。或许别人会给予我更加舒适优渥的生活，就如孟大人。但我却愿意用这一切，去换取留在他身边的片刻时光。哪怕，他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我。”

她直白的话语中蕴含的勇敢与热情，他都一一感得受到。他并非不动容，却依旧默然不语。只可惜，他无法接受她的心意。

过了半晌，李琦才缓缓开口道：“好吧，那就如你所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