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代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嘴巴里有一股咸咸的、腥腥的味道。发现钟俊堃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胸前，而他的手腕正好放在自己的嘴巴上，手腕有一些凉，有一些无力，一小股液体从那儿缓慢地流出来，流入自己的口中。突然意识到嘴巴里的味道是什么，她猛地推开钟俊堃的胳膊，坐起身摸了一下躺在身旁的钟俊堃，才知道他早已不省人事，并且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身体在不断抽搐。安代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儿，迅速将他的手腕包扎起来。

“俊堃，醒醒！俊堃，你醒醒呀！”安代哭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使劲摇动他的身体。

她俯身听了他的心跳，已经很微弱，还有他的呼吸，也很微弱，现在看不见，想必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她捧住他冰冰的脸，泪珠大滴落下，“俊堃，你为什么这样傻，是安代把你害成这样子的，你为什么还要救她……”

曲贻明他们那儿有人听到了安代的哭喊声，连忙问：“钟俊堃怎么了，他死了么？”然后跌跌撞撞要往这边儿走。

安代尖叫起来：“不要！拜托你不要过来打扰我们！”

她轻轻对着钟俊堃的耳朵说：“俊堃，你不要死，你没有了，安代也就没有了，你知道么？醒醒，亲爱的，等我们一起出去……”

另外两人没有反应，要么已昏睡过去，要么就是热得休克了。说话人的声音是哪个的，安代分辨不出。他又说：“让我过来看看，我可以帮帮你啊！”

安代大声道：“请你不要过来，俊堃他不会死的，我是护士，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说话的人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没有声音了。

安代把钟俊堃的枕头抽掉，将有伤口的左胳膊抬起来放在他的胸前，然后摸索着从床边的卧柜里找出棉被，垫在他的腿下。她想但愿上帝保佑，钟俊堃能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起死回生，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一切都是突如其来。

就在大家接近崩溃的时候，热度突然开始下降，其速度之快，正如热度上升时一样，就像把一个人从滚水中捞出来，又甩手丢进冰窟里了。安代还没有反应过来，浑身已经凉透冷彻，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另外的隔间也传来了剧烈咳嗽和打喷嚏的声音。安代慌忙把钟俊堃脚下的被子抽出来给他盖上，掖好，这时候听到了钟俊堃也打出了一个喷嚏，这说明钟俊堃的身体还没有垮，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还没有高兴完，温度已经降至零下，安代感到钟俊堃的腿脚冰冷骇人，她从被子底下爬到床端，紧紧抱住钟俊堃的脚。

那边刚才还被炙热烘烤得悄无声息的三个人，现在被冻得大呼小叫地*起来。

谁在说：“吴艾黎，你不是冷一些不怕的么？怎么也受不了啦？”

吴艾黎说：“哎哟，那只是说冷一些呀，像这么死冷，鬼都要冻死的！”

但是温度还在继续下降，看来外面的人打定主意要里面的人丧命，即使不被全部热死、渴死，也要被全部冻死。

又是谁在骂：“该死的钟建春，这个可恶的大魔头，就是虐囚也不至于这样！这简直是谋杀！”

谁在说：“哪里还用得着谋杀？是虐杀。”

还有人附和着骂起来，而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已经冻得僵硬了嘴巴，话说不利索了。

几个人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但是被子太单薄，而温度太低，那寒冷如此强劲地袭来，比炙热更难以忍受，如果说那高热是将全身的肌肤铺展开来烘烤，那么这种高寒就是将全身的肌肤收缩起来穿刺，以刀以箭，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人牢牢固定于某一个位置，然后四面八方射来成千上万支寒冷之箭，那不是一支支地射来，而是同时射来、不间断地射来，速度则如同电流一般，根本找不到藏身之处，所以短短一瞬就体无完肤了。

安代很快自己也冻得麻木了，手脚失去了知觉，怀疑已经被冻掉了，动一下腿的时候才知道脚还在，动一下胳膊的时候才知道手还在。但是她相信，温度若是继续下降，迟早会冻掉的。钟俊堃则冻得全身在发抖，牙齿在咯咯打颤，安代不得不又爬到床头，用力抱住他，两个人相拥会更暖和一些，她必须想方设法让钟俊堃醒过来，再这么睡下去，他一定会被冻死。

另外的三个男人似乎已经预感到即将接近生命的极限了，生的渴望像火苗儿一样在眼前闪亮，他们不想让这火苗儿熄灭，又是拍手又是踢腿，弄出很大的声响。一会儿，听到有人在拼命锤床板，锤墙壁、还有门板，无头苍蝇一般的东冲西撞着，透露出极度的恐惧。又一会儿，这些声音沉寂下去之后，每个空间里都发出什么东西被冻裂的声音，好像玻璃杯在炸，那种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让人绝望，让人发疯。

他们显然顾不上钟俊堃目前的状况了，没有谁再往这边走动。

安代相信自己差不多已经冻僵了，所以再也感受不到钟俊堃的体温，她心急如焚，如果钟俊堃不赶快清醒的话，他势将在劫难逃。更为可怕的是，安代此刻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身体里面，正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渐渐增多了许多迟钝的东西，并且迅速向四肢蔓延，其中有一些是倦意，有一些是睡意，在催促自己闭上眼睛，停止思维，把一切都放弃，然后睡过去。这却使她警觉起来：是不是自己就要死了呀。那么俊堃呢？她想自己可以死，但是俊堃不可以，俊堃一定要活着！

如果俊堃死了，他迄今为止所经历的全部磨难和伤痛都将毫无意义。

再这么躺下去，两个人都会被冻死在这里。

这不正是father，许文斌和蒋七妮他们所期待的么？

不能让他们得逞！

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活着，就有明天！

安代一边抱着钟俊堃，一边用胳膊积压着他，她的双手——尤其是手指——已经没有知觉了，否则可以用指头拧钟俊堃的肌肉，刺激他，让他痛醒，现在双手使不上劲，只有利用胳膊的力量摇动钟俊堃的身体，如此摇了很久，她几乎筋疲力竭了，钟俊堃并无任何反应。便再用冻僵的手去拍打他的两个脸颊，拍得啪啪响，几乎等于在不停“拍”耳光了，但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那边又传来什么动静儿。他们在嘟囔着什么。好像是，他们下到地板上又蹦又跳，想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暖身，驱赶寒冷，但是很快就停止了——可能他们没有力气了。

安代也一样好累，已经没有更多的念头了，仿佛连思维都被冰冻起来了。但是她并不想放弃，她让自己的身体压在钟俊堃身上，这样一则可以给他保暖，二则可以吻他，因为现在只剩下吻是热的了。是不是可以用自己的热吻来唤醒他呢，她决定试一试。

她再次捧住钟俊堃的脸，将双唇轻轻贴了上去。

钟俊堃的嘴唇和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冰冷。安代伸出舌头先是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后探进去找到他的舌头，她能感到他的舌头尚有余温，她的舌头由浅入深，时而轻叩他的牙龈，时而抚摩他的上腭，时而拨弄他的舌尖，时而猛吸他的舌苔，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了舌头上了，她要让两个人的舌头亲密交谈，交谈最美好、最甜蜜的话题。安代感到自己的舌头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她的舌头上仿佛承担了钟俊堃整个生命的重量，时间一久便有些力不从心了，有些不堪重负。

她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请给我力量吧，让我再坚持吻一会儿吧！

这时候，奇迹居然出现了，钟俊堃的舌头有了感应！

钟俊堃的舌头慢慢苏醒了。它跟着安代的舌头，一点点舒展起来。

它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在一起翩翩起舞，又仿佛在一起翱翔蓝天……

“安……”钟俊堃终于醒过来了。

安代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竟伏在钟俊堃身上啜泣起来。

“安，你怎么哭了？”钟俊堃懵懵懂懂地说。“——哦，这里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呀，我觉得自己都被冻僵了，我的天，你身上也好冷啊！”

“啊，好俊堃，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过来了！”安代说。

“安，你好些了么，刚才可是把我给吓坏了，我害怕你会休克……这些天，你吃了太多苦。”钟俊堃说。

他想活动一下腿，发现腿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他的胳膊也被冻麻了，不过还好，还可以抱住安代，他把安代抱在自己的怀里，深深地吻着她。

安代发现钟俊堃不住打着寒噤，他的身体还极度虚弱，醒过来后，他会感到越来越冷。

钟俊堃说：“好想睡一觉啊，好像精力都耗尽了呢，安。”

安代说：“俊堃，千万不要睡，这么冷，不可以睡着的，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一定要坚持住……”

钟俊堃说：“安，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坚持住。”

安代说：“那么俊堃，让我们再抱紧一点儿，我好冷。”

钟俊堃说：“我们想个什么办法吧，对了，多想想太阳，想又大又亮的太阳，你想想，身上马上就会暖和的。”

安代说：“啊，是啊，果然好暖和好暖和。”

钟俊堃说：“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安代说：“还不一个样儿，啊，也告诉他们吧。”

钟俊堃说：“什么？”

安代说：“太阳啊。”

钟俊堃说：“我说不了很大声了，他们不会听见的。你试试吧。”

安代说：“喂——你们能听见我说话么？”

传来一个很低沉的声音：“听见了。”

安代说：“想太阳！想想太阳，会暖和的！”

不知哪一个，安代的话刚说完，就开始嗷嗷哀号起来。

但是不知为何，这哀号很快就又打住了。

安代的脑子里闪过了father的影子，这使她想了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出于对father的养育之恩的感念，她对father一直是尊重的，即使在他粗暴地拆散她跟许文斌的恋情之后，这一点仍未发生根本的改变。她还相信father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而欲成就大事，就必得有非常之举，对他的所作所为虽然不尽苟同，并且有许多的时候也未必配合他，但是她骨子里还是愿意理解他，他自有他的道理。她甚至幻想过可以在father和另外一些人之间保持某种形式的中立。这就是为什么她一方面亲手放过了钟夫人，一方面又听任蒋七妮代表father对许多人大开杀戒。

她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不去实施伤害，就不会内疚，不会有负罪感，而且可以报答father——如有可能，还可以帮助father减轻一些罪孽。

然而现在，她觉得一切全弄错了。

她明白，必须得重新认识他了。

一个连自己的女儿——尽管是养女——也可以杀的人，他一定是一个魔鬼。

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可怜，好可悲。假如没有俊堃，假如没有他，她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对今生如此眷恋，在他那儿发现了自己存在的理由。两个有同样的梦的人是不可以分开的。所以，俊堃是她的全部，是死是活，都因俊堃而确定了。

“安？”钟俊堃喊了一声。

“俊堃，怎么了？”安代被喊了回来，与此同时感到温度骤然提升了。

“安，那是什么声音？”钟俊堃补充了一句。

“声音？”安代不解地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