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篇

五岁，无忧进无双城府的年纪，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名字，她被干娘领进这座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园子，怯怯却好奇。

第一次见小姐的时候，她正坐在亭子里看满塘的荷花发呆，小小的单薄的身影，眼睛明亮而通透。

她低顺着准备跪下行礼，可是她却蹲下来笑问，"你是来陪我玩的吗？"眼睛中竟有让人心疼的期盼。

后来，她渐渐知道了，在这个无双府里并不只有一个小姐，而她的小姐却是最被人忽略的一个。因为她的不够漂亮，因为她没有娘亲的护佑，即使是婢女奴仆也不会花心思与她玩。

可是，她却很爱笑，看见池底的金鱼会笑，花开会笑，下雨下雪也会笑，即使是在一个人看的时候。她说，对我笑的人很少，所以我要对自己多笑。

所以她为我取名无忧。

在我的认知里，小姐永远都是主子，是该高贵的千金，但小姐却从来不拿我当下人看，她会搂着我笑喊我姐姐，会求饶装可怜，随性自在得根本不摆任何小姐架子，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的笑有多美，在无忧的心中，连最漂亮的青瑶小姐也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初园里没有多少丫鬟，因为给一个不受宠的小姐做丫鬟是没有前途的，并且还会时不时的遭人奚落，但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小姐并不是好惹的，虽然她随和柔弱。

四岁是府里小姐少爷该习武的年纪，小姐却由于没有天分而排除在外，有一次大小姐二小姐来寻隙，仗着会点功夫欺负人，虽然那天小姐被打得很惨，衣服都脏乱不堪，身上全都青青紫紫，可她却死死抓着她俩不松手，直到全府里的人都过来，直到惊动那个几乎没来过初园的老爷。

那次，小姐足足躺了一个月，只有青小姐和二少爷来探望，但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动初园了，大小姐二小姐也再没有来过。

可是她知道小姐只是看上去那么坚强而已，其实，没有娘亲的孩子内心脆弱不堪，只是她明白要用坚强来保护自己，可一旦外表的坚强卸下，她，只是一个最孤单的孩子。因为没有娘亲，空旷的大床她睡不着，于是她就学着为自己唱眠歌，就同母亲唱给孩子的那种一样。她的床头总要点着一盏灯，她最怕打雷，打雷的晚上她会跑到她的床上去，即使抱着她，她也在发抖。

后来，小姐长大了，仍旧只是个不显眼的女子，可是，只有她知道，不论什么书她看过一遍就倒背如流，不论是什么曲子舞蹈，她看过一遍就能学得很好。琴棋书画，经论韬略，天文地理，医学药毒，小姐随性便学了个精通。聪慧捷敏却又达观洒脱。

无忧打心眼里崇敬怜惜着小姐。原本以为会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已无法控制了。

小姐第一次出了无双城，去硝烟弥漫的凉州。

原本她们只是惬意的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思，甚至女扮男装误入青楼，甚至遇见比二公子还要好看的男子，可是，她不曾想到，小姐会失踪，会那么久的与她分离，直到第二年的暮寒早春。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单薄得不成样子，苍白得一塌糊涂的瘦弱女子会是那个曾笑靥如花的小姐。她狠狠捂住嘴，痴痴的掉着眼泪不敢相认。她不能想象小姐遭遇过什么，她不敢问。可是小姐依旧对她笑，虽然眼眸中已不再那样纯粹达观。可是，小姐总算是回来了不是么？她发誓她一定会对小姐尽心尽力，让小姐尽快好起来，恢复到以前一样。

即使是这样，她也是满足的，因为她总算又可以跟着她的小姐了，可是，什么都来得太突然了。

她们一进风崖城，就看到青小姐领着大批的车架来接。青小姐是与小姐最交好的姐妹，她看见小姐的眼中这些日子里第一次出现难得的温暖。她倏然的放了心了，她知道，只要回到家，小姐眼底的绝望和忧伤有一天一定会抹去的。

因为青小姐顾及小姐的身子，说要在风崖城住上两天，她们也有太久没有在一起了。她知道有大夫人在，青小姐在无双城是没那么自由来看小姐的。她高高兴兴的在一边伺候，看青小姐和小姐在一起说说笑笑，小姐脸上的笑开始多了很多。

临走的那天清晨，她依旧进门给小姐梳洗，可是小姐却怎么叫都叫不醒，脸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她去擦，小姐却猛的吐出一大口猩红的血。

她顿时慌得跑出门去叫人。

青小姐脸色很难看，一大群大夫都围着，他们的话她听不懂，只是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摇头，而她只能在旁边不停的给小姐擦额上的汗，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如果停下来她就会害怕得全身发抖，她不敢想小姐要是真的不行了要怎么办，她不敢想，根本不敢想。

后来，连城少爷来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连城少爷是那个样子。他走进屋子，脸色铁青，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直直盯着青小姐，眸中闪着骇人的冷光，看得她一阵哆嗦。青小姐还没有开口，连城少爷便吼着让她滚。青小姐跑出去后，连城少爷便忙走到小姐床边不停的喊她，锦儿、锦儿...，一声叠一声的喊，眼泪都掉了下来。可是小姐的眼睛还是没睁开，却又是幽幽的吐出一口血来。她吓得掩住了嘴，不由道，连城少爷，小姐是不是会死？

连城少爷猛然一怔，半响，对她道，有了隐莲，小姐不会死，你好好看着她。语气很坚定很坚定，深深看了一眼小姐，然后半点也没有停留的离开了房间。

她静静的守着小姐，脑袋里只有连城的那一句话，小姐不会死、小姐不会死...

她就这样守着两天没有合眼，小姐一直都没有起色，这房里除了丫头也再没有其他人来过了，直到第二天的晚上，小姐居然睁开了眼睛！

整个人憔悴到几乎撑不起身子，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

可是小姐只是托她办一件事，她现在怎么能离开小姐身边呢？可是小姐居然求她，她知道这件事一定对小姐很重要很重要，所以她哭着答应了，可是后来的那一段日子却叫她彻底的后悔了这样的决定，当她没日没夜的赶路将东西交到那个比女子还好看的花公子手中时，她看到他是那么慌乱，他追着她问小姐的情况，带着她马不停蹄的赶回无双城。

可是，他们还是来晚了，无双城里再也没有了小姐，只是后山的林子里多了一堆小小的坟茔。

她看到花公子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怎么叫也不应，就那么呆呆的坐在坟边一天一夜。

她记得那天全府都张灯结彩，无双城整个红透了半边天；而在初园里，却只有她形单影只的在悼亡小姐的头七，一盘烙莲酥；两朵烛花；三炷香；一地白花花的纸钱。而她却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那一边是五小姐的风光新嫁，而这一边却是空寂寂的灰白的祭奠，她真的没有办法适应。

可是，身后却来了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衣装，犹如神祇般的容颜几乎让她瞬间看呆，她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是静默的蹲下来，一张一张的向火盆中投放纸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你是小姐的朋友吗？"无忧呐呐的开口。

"是，朋友。"他沉沉回答，语气淡然。

"你是随她一起长大的吗？"他没有抬头。

"我五岁进的府，那时候小姐刚满三岁。"无忧缓缓道，心很痛很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她，以前是怎样的？"他低头只是看着那些投进去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的纸钱。可是无忧听出了这一句话语气有些颤抖，"你能讲给我听吗？"

就这样，整整的一夜，无忧缓缓的讲，而那个人则在旁静默的听，直到东方发白。

而第二天她看到他带着五小姐上马车，她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姑爷，北燕最年轻的亲王，燕沐雪。

而昨天的新婚之夜，他居然听她讲了一夜的故事。

无忧忽然觉得姑爷和小姐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

而姑爷在回燕京的时候将她也带走了，不是陪嫁丫头，或者说根本不是奴婢身份，因为一路上她居然会独自拥有一辆马车。

而到了皇宫，她在那般的威严之下，吓得出不来声，可是姑爷居然告诉她不必害怕。她没有被分到哪里做宫女，而是独立拥有了一间膳房，她可以无忧无虑的做她家小姐爱吃的烙莲酥，并且除了已即位成为皇帝的燕沐雪有资格吩咐她的膳房外，什么人都是没有权利的。

王上偶尔会亲自来，不过跟她说几句话，内容也都是围绕着小姐的。那个时候，王上的眼中居然会是一抹疼痛和暗淡。

其实，她一直都不相信小姐会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那个结果，可是她却不相信，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她一直在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只是一直在等。

可是她居然会真的等到，当那个美得惊心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真的不敢相信。她对她说，三年已经足够。

她知道当年的一定发生了很多的事，可是小姐一定有自己的决定，她还是那个无忧，心中只有小姐的无忧，即使是永远的远远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