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汹涌，愤怒的音浪几乎要把整座半步山掀翻来，半步山的飞禽走兽们都噤若寒蝉，而人类却都像是打满了亢奋的鸡血，有使不完的力气需要宣泄。

那十个跪在万人大会前的高台上，头上戴着一米多高的牛皮纸帽子，胸口挂着木牌的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他们浑身颤抖着，恨不能这一天立刻过去。在他们的心里，半步山李这如此黑暗的一天已经接近了傍晚，但事实上，半步山黑暗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西伊基和夏尔满脸惨白，他们坐在齐格飞身边的椅子上，不自在地扭来扭去——如果不是齐格飞和公主殿下两个人联名找到莫兰，提出好歹他们也是未来的领军将领，为了保证为将者的威信和尊严不被瓦解，临时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从那份恐怖的名单里换掉了。此刻他们就会是那十个人中的一员，在上万疯狂的人群前俯首认罪点头哈腰。

在大会开始之前，所有的人都以为，这只是走一个过场，甚至连莫兰本人也保证，就是走个过场，讲个话，台上的人忏悔一下，台下的人批判一下，就结束了。但谁知道当那十个人刚出现在台上时，场面就开始向失控的边缘滑动。

莫兰先是上台，用痛切的语气控诉台某些坏分子对帝国对陛下存在的满满的恶意，说那些坏分子“即便是吃饭拉屎的时候都想着怎么颠覆帝国，怎么毁灭我们现在平等、有序的美好生活，这样的坏分子，其心可诛！”

话一开始就说到了诛心上，那十个原本抱着上来晃荡晃荡，晚餐就可以加个蛋的家伙脸一下子就白了。

就有人开始张嘴辩解，但一抬头张嘴，莫兰上去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嘴巴上，那家伙哇的一口，吐出一口带着血的碎牙。

“狗*的坏分子还要血口喷人！”莫兰冷冰冰地啐了一口唾沫，早有两个政委上来，一边一个架住了那个可怜家伙的胳膊，拗着两条胳膊往上提。

台下的人都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却见莫兰振臂高呼起来：“帝国的子民们，最最优秀的战士们，你们拥有那么崇高的品德，却被这些坏分子所利用和蒙蔽——诸位，恶人从不会吧恶人的标签贴在脸上，他们只会在背后捅你们一刀，你们难道忘了帝国自开国以来屡屡遭受的背叛了吗？你们难道忘了那些拿着帝国的救济金，却满脑子只想着杀人放火的叛徒了吗？你们难道对这样的人还心存宽恕吗！”

散布在会场四处的政委们突然齐声高唱起《卡拉迪亚我们的家用我们的生命保卫她》，刚起了一个头，整个会场上的观众就都条件反射般哼唱了起来，只是政委们唱得格外动情，只是几句的功夫，他们就泪光盈盈，语噎梗塞。

“对付这些个成天想着颠覆颠覆的坏分子，我们要怎么办！”莫兰在歌声的浪潮中高声问道。

下面的人群立刻高声吼道：“打倒！打倒！打倒！”

莫兰接着振臂高呼：“伟大的领袖明灯舵手导师至高无上的埃蒙斯大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的人群眼中喷出红光，发疯般高呼：“伟大的领袖明灯舵手导师至高无上的埃蒙斯大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咔嚓一声脆响，莫兰身后，拗着那名“坏分子”的两条胳膊的政委们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他们齐齐抬脚，狠狠踹在坏分子的肩胛骨上，只是一脚，“坏分子”就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莫兰高举双手：“陛下万岁！帝国万岁！”

声浪一瞬间就盖住了他的声音，人群仿佛狂欢一般，兴奋地挥动双手指向台上：“打倒坏分子，打倒坏分子！”

莫兰回头打了个响指，两名政委走到第二名“坏分子”背后，这回，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扳断了那个瘦弱家伙的胳膊。

其他的坏分子们瑟瑟发抖，他们点头哈腰地跪倒在地上，没命地磕着头，嘴里喃喃不清，可是没有人听他们说话，甚至没有人宣判他们。每拗断一双胳膊，台下的万人观众就发出冲天的欢呼声，仿佛狂欢节一般。

夏尔低声抽泣了一声，昏了过去，齐格飞立刻冲杰洛和谢特点点头，让他们把同样脸色惨白的西伊基和夏尔弄回住处，在沸腾的音浪海洋中，齐格飞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他好像看到了眼前上万战士从这一刻起，开始了像野兽的蜕变。

“政委们的作用果然很大啊！”看不见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的瓦尔基里公主兴奋道：“只是几句话，就让大家士气大振，比之前团结多了！看来，这样的会以后要多开！”

齐格飞重重一拳砸在座位扶手上，咔嚓一声，座位像软泥捏成的一般垮塌下来，他冷冷地盯了瓦尔基里一眼：“公主殿下，请恕我身体不适，无法再看下去了！您若是想要继续这样，我只怕终有一日，你我都会被押在上面，不经过任何的宣判，就扭断胳膊的！”

说完，不等公主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齐格飞扭头踹开横七竖八拦在面前的座位，走回了会场两边的岩壁住处。

远处的高台上，莫兰瞳孔微微锁紧，盯着齐格飞离开的背影，双臂虽然还在振臂高呼，但嘴角却冷笑了两声。

远在千里之外的野狼堡，刚经历了萨兰德人的第六次进攻，卡拉迪亚人和萨兰德人的鲜血混在一起，从残缺不全的城墙上往下流淌。

天色已渐渐泛白，地狱般的天过去了，这一天里，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萨兰德人没有停止他们自杀式的进攻，卡拉迪亚人也没有停止用血肉之躯的抵抗，一天的时间，萨兰德人在野狼堡城下留下了接近两万具尸体，尸山都几乎填过野狼堡的城墙，而野狼堡这座新筑成没多久的城堡，也行将走到作为卡拉迪亚人前哨站的尽头。

萨兰德人疯了！这三年里，萨兰德人从来没有像过去的一天里那么疯狂，他们完全在不计任何代价，没有任何停顿地进攻。没错，野狼堡的地形阻碍了萨兰德人的推进和展开，可是萨兰德人此次倾举国之力而来，在人数的巨大差距面前，野狼堡的地形优势挣一点一点地被磨平。

野狼堡城下的开阔地只能容许一次两个千人队展开，那么萨兰德人就拿出了二十个千人队，排着队冲击城墙，前队的人根本没有撤退的机会，只能是倾尽全力地拼死在城墙之下，而在这二十个千人队之后，还有八十个千人队正在就地休整，等待进攻的命令。

而野狼堡有多少人？城内的标配，沃尔普的大队是五千人，雷迪尔斯元帅南下坐镇时带来了一个军团一万人，到现在已经拼得七七八八了，还能拿起武器站起来的，人数不会超过三千。

这还只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帝国过去的十八年里所有战损加起来也比不过这一天里的损失。

“雷迪尔斯死了没有？”沃尔普伸手拽过身后战战兢兢的卫兵喝问。

卫兵浑身发抖，他回头看了一眼领主府方向依旧在腾起的火光：“不，不知道啊……”

“废物！”沃尔普飞起一脚踹在卫兵的腹部，直接把他踹飞出去五六米。

“你！再带一个百人队过去，务必把元帅接到这里来！快去！”沃尔普双眼赤红，随手指着眼前伤痕累累的百夫长。

而对方只是看了一眼领主府的方向，就打了个哆嗦，几乎瘫软在地上。

这可是带一个半残的百人队，就在萨兰德人千人队食人蚁般疯狂的攻击之下扼守城垛缺口两小时的百夫长啊，胆量和忠诚都绝对没有问题，但却对那座正在冒烟的领主府畏之如虎。

此前已经过去了三个百人队，都是没有任何声息地就消失了，就好像那里盘踞着一头无形的巨兽，在精锐的战士都能被一口吞掉。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沃尔普双眼已经涨得一片通红，他高举起手里卷刃的佩剑，丝毫不复平时的阴沉冷静。

所有的人都很奇怪，一向成竹在胸的沃尔普怎么会变得这么歇斯底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现在，他是在和萨兰德人拼抢时间。野狼堡虽然重要，但也重要不过近两万精锐，眼下看起来，萨兰德人连续发起这样不要命的攻击，是做好了再死两万人的准备，他们的目的只是牵制住野狼堡的主力，为狙杀雷迪尔斯创造条件——干掉雷迪尔斯比起打下野狼堡价值高得多。如果雷迪尔斯的人头被萨兰德人摘了下来，那么不要说野狼堡，整个东南军都会望风披靡。而如果相反，刺客们的人头被挂在城墙上，雷迪尔斯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城头，萨兰德人被战损消磨到了极限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野狼堡，就能暂时缓过一口气来。

可是现在，萨兰德人已经成功了一半，沃尔普手上已经派不出任何一个人去援助雷迪尔斯了，难道要身为目前战场最高指挥官的他，抛下主战场，跑去援救雷迪尔斯？

更何况，能困住雷迪尔斯的刺客，他过去了也不过就是送菜而已。

“给我去把该死的雷迪尔斯弄过来！我这个大队长就送给你当！”沃尔普歇斯底里地冲着眼前的百夫长咆哮起来，而百夫长犹豫了片刻，转身吼叫着扑向了在城垛缺口处拥堵成一团的萨兰德士兵，两杆竹矛眨眼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混蛋，逃兵！”沃尔普嘶吼着，狠狠跺了跺脚。

“将军，我们真的没有人了，现在是最后的预备队，再调去领主府，这里就危险了！”副官满身带血地跑过来，手脚颤抖着，一道醒目的伤口在他的胸口横开。

“没人了？”沃尔普茫然地回过头，在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帝国士兵，都冷冰冰地，没有了呼吸的迹象。

“不对，我们还有人！”沃尔普咆哮着，三下两下窜到城墙根，那里，法伦那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着仿佛麻袋一般丢在地上。

沃尔普双眼通红，浑身浴血，手持卷刃的佩剑，气势汹汹扑过来，库吉特少女白岚吓得一下子哭了出来。

库吉特青年黑羽挣扎着挪了过来，挡在白岚之前：“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你冲着我来！”

沃尔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起剑落，十几个人身上的绳索如落叶般簌簌落下。

“老子今天赌一把，相信你们一次！”沃尔普沉声道：“看到那边的领主府没有？你们要找的雷迪尔斯元帅就在那里，去吧，去拿回你们要的印信，再把雷迪尔斯带来这里！快去啊！”

法伦揉了揉酸麻的手脚：“怎么一下子又相信我们了？”

沃尔普冷笑了两声：“我不是相信你们，我只是相信老子没那么容易死！”

“他们都没那么容易死。”马利克沙静静凝视着远处在血与火之间挣扎的野狼堡：“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已经没有人了，即便是他们失手了，我们也能突破野狼堡，斩杀雷迪尔斯。还有那个沃尔普，我要面对面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在我萨兰德大军这样的攻势之下守到现在！”

“凡事谋定而后动，一切最坏的打算都要做在前面。”温柔的男中音，从马利克沙的背后传来，仿佛柔软的金子，闪闪发光，散发着天生的上位者气息，却又并不刺耳。

马利克沙蓦地回过神来，飞快的转身单膝跪倒：“苏丹，您怎么亲自来了。”

哈基姆苏丹，庞大的萨兰德苏丹国最高的掌控者。

这是一个略显肥胖的男人，虽然两鬓已经风霜斑白，但脸上却始终带着温和的人畜无害的微笑，那微笑让他看起来顶多只有四十岁，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看到这样的微笑，都会忍不住想要接近。

只有真正有眼力的人才能发现，这样棉花般温和的微笑里，时常有锋锐的光芒一闪而过。

马利克沙就是有眼力的人。

三年前，锋芒毕露的胜利王拜伯尔斯在卡拉迪亚的大门前出师未捷身先死，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英雄陨落这是命中注定的天意。但马利克沙回头想一想却发现，这件事里面未尝没有哈基姆苏丹的影子。

这么一个无上尊贵的人，虽然在皇宫里每天就溜溜鸟、欣赏歌舞伎的表演，但从不晚起，从不宠幸舞姬，即便是滴水如冰的冬夜，即便是出征两年从未沾女色，他都规规矩矩地每天早上与日出同起，只与自己合法的唯一的妻子——那个肥婆同房，这样的自控能力，绝对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君主应该拥有的。

“我来看看战况怎么样了。”哈基姆微笑着，伸手托起了马利克沙，“你是我萨兰德除胜利王之外最优秀的将军，你的膝盖不应该跪在这样粗糙的沙粒上，以后除非在皇宫里，见了我就不要下跪了。”

马利克沙心里哆嗦了一下，躬身道：“马利克沙不敢！”

哈基姆又笑了笑：“雷迪尔斯还没有杀掉么？”

马利克沙惭愧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这次杀不掉，还有下一次，战士们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哈基姆笑了笑：“而且，埃蒙斯那个家伙承诺着实不可相信，他说用库吉特草原买雷迪尔斯的脑袋，这生意实在是太难令人相信了，雷迪尔斯一死，东南军必然全军望风披靡，他究竟在想什么？”

马利克沙瞪大了眼睛，他只知道，哈基姆苏丹亲自下令要雷迪尔斯的脑袋，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何止是难以令人相信，简直就不是埃蒙斯的风格。”另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哈基姆的背后响起来，那是一个似乎三十出头的男子，虽然穿着朴素简单的萨兰德长袍，但在他出现的一刹那，马利克沙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这个人才是在场中最为尊贵的人，即便是富有萨兰德的哈基姆苏丹，在他面前，依然像一个堆笑的管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