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那个被抛下来的幼童,脏兮兮,衣不蔽体,好似一块会喘气的肉。
她仅仅算是一块“饵料”。
杜灼桃胸中蓦地升起一阵难抑的悲切来。
都说八百盟开宗立派便是以武为尊,天下仙门莫不仰其豪迈,谁知亲眼见到竟是这般残忍。杜灼桃正欲动作,心中的悲愤之火却怒而不发,她恍然发觉自己的一切悲和怒,都是法相菩提蛛带来的。
是祂在悲,祂在怒。
然而,祂不愿干涉。
眼前尽是游动的灵息,女童之外,那些人影在她的视野中不过是点点光斑,法相菩提蛛八足八目,全场无不在祂注视之下。
原来祂见此景象早就习以为常。
坐席上的人们呼唤愈发虔诚,那作为饵料的女童亦是奉献给祂的供品。
杜灼桃不解,若是这些人当真是残忍的,为何却对着所谓“猎物”的妖,和用以引诱妖的饵发出如此敬畏的呼声。
他们的举止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狂热。
为什么?
她懊恼自己在幼年错过了太多,记事的时候八百盟已经陷入战争的泥淖,而平定天下之时,曾经的格局已经彻底颠覆。世间再无八大名门,也无人再能向她解释八百盟及觉家供养妖物的秘密。
可她记得有人曾说过的,记忆支离而遥远,绞尽了脑汁唯想起些许片段。
“八百盟的那群人尚不如蛮兽,上千年了还留着人祀,讲道理也讲不通,根本无法同他们相与。”
“听闻亚父还因阻拦祭祀打了人家盟主,辽肃宗新主君的名号算是立稳了,真真不虚此行。”
“兰宫别挖苦我了,你若见到那食人的景象,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啊哈……”
“我寻思着,与这样的门派倒不如断了的好。”
沉默中,她被抱了起来,环着她的双臂轻柔纤细,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抱着她的人轻轻道:“亚父轻率了,八州各大名门之间藕断丝连,固守清高而孤立自己,不是个好主意。”
“道化天要与我断的时候就断得,我与旁人断则不能?”
“桓英自寻死路,亚父何来与他相比。”
“难道要对他们这般兽行坐视不理吗?”
抱着她的人听罢叹了口气。
“亚父前往玉山的日子里,兰宫也将藏书读了不少。亚父可知八百盟为何要以孩童为人祀的祭品么?”
“不是因为孩童柔弱可欺?若是换成我这般神挡杀神的,他们还敢?”
“亚父讲得倒也不错,但这样却有失偏颇,相比仙门而言,凡俗皆柔弱可欺。”
“我不信兰宫会为那等人说话。”
“是啊,兰宫为的是提醒亚父,若不知八百盟信奉的根本,便不能将其连根拔起,其人祀的习俗也只会禁而不止。”
“哦?”
杜灼桃的两只手被捏着举起来,好似两根肉乎乎的鼓棒。
抱着她的人说道:“觉家崇尚至高之力,以血肉向万物交换。他们相信人诞生之时承载了世间全部的善,此善使人得以从一团皮肉开始生出性情,发出言语,立足行走。待这孩童有了灵性,知晓人世间的亲疏好恶,在觉家看来,方始为人。”
“要懂事了才算,那岂不是五六岁往后了。”
“是啊,亚父见到的人祀,孩子是多大的?”
“难道说……”
“正是如此,所以他们并非无意义地残杀弱小,而是秉持着他们所以为的奉献之道。将灵性初开的幼童——纯粹的真人,供奉给天地灵气所育成的妖兽,从而实现万物之间的回环。”
这声音说着,揉了揉杜灼桃头顶软软的胎毛。
“我还是不懂。”对面人道。
“亚父不懂这个道理无妨,只要知道,利用好他们信奉的这个万象互食的环,就能使他们陷入到无所适从的危机里,进而将其瓦解。而这,不是仅仅阻止一两场人祀所能做到的。”
“那要怎么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就需要亚父延续辽肃宗与八百盟的结交了。”
“兰宫说得有道理,只是不断交就够了么?”
抱着杜灼桃的人默了片刻。
“从觉家供养的妖物入手吧。”他说,“若如八百盟所信,长久以来灵性真人饲育的妖,也应明心见性,遁入法门之中了。”
杜灼桃记忆中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再度随着法相菩提蛛的眼睛凝视前方。冰冷泥土中蠕动的幼童激起祂心底又一次波澜。
千年来吞食入躯壳中的生灵发出悲悯的哀鸣,坚韧如钢枪的八足战栗。
血泊里的女童张着两眼,残损的身躯发出悸动。
她咿呀着伸出手,杜灼桃的背后阴风阵阵,宛如无数小手拉扯着她的四肢尾随哭泣。那弱小的饵食,正以她纯粹的求生之心,斗战眼前钢筋铁骨下的无情。
杜灼桃忽而感到一阵恐惧。
与此同时,法相菩提蛛扬起一足,向地上的孩童刺去。
不要!
杜灼桃心头猛地震动,那条长足本该让女孩血溅当场,可她所见,却是那可怖的蜘蛛腿化作无数小手,轻柔地按在女孩的身上。
温暖的灵息将她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