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声歌唱，欢声舞蹈。
在阴郁的噩梦中，他看到了人们的笑脸。
无论是欧丹、萨尔玛、玛莎。
无论是父亲、母亲、家人。
无论是朵拉、梅雅、美狄亚。
甚至还包括自己。
然后，除了这些人以外，更多的人还围绕着火堆欢声欢笑。
不需要恐惧。
不需要迷茫。
不需要困惑。
不需要折磨。
……
没有谁是国王，也没有谁是领主。
没有谁是奴隶，也没有谁是懦夫。
可是、可是……
即便在梦中，索索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光秃秃的手指与手掌，没法保护任何东西。
他保护不了欧丹、萨尔玛、玛莎。
他保护不了父亲、母亲、家人。
他同样保护不了朵拉、梅雅、美狄亚……
他只是个懦夫。
他只是个弱者。
他没有一颗坚强而坚韧不拔的心——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即便绞尽脑汁、即便拼命思考了、即便拼命想了……也还是没有办法了。他根本没有让所有人都幸福的办法！根本没有！让自己得到幸福，就让其他人为自己而死；让迪达特人得到幸福，就让其他人为他们而死；让美狄亚得到幸福，就让朵拉为她而死……他，还能怎么办？
什么都不敢想了。
什么都不想做了。
去他妈的吧！
去他妈的命运！去他妈的未来！去他妈的野心！去他妈的人生！
我要逃。
我要逃走了。
我，我会带上朵拉，我会带着她逃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我再也不要这样的生活，再也不要这样的人生了！是、是！我是个懦夫！我没有担当，没有一颗勇敢的心。我该死、我他妈就该早点儿去死！可是——去你妈的吧！我才不会死。即便你们都死了，即便要你们都他妈冻死在这长冬里，我也还是会活着。我会一直活到一百岁，会看着我的孩子成为老人，看着我的孙子富有责任感，看着我的曾孙在地上便爬便用手抓地上的蚂蚁——我会这样活下去的，我一定会这样活下去的。我会会带着朵拉走，从此以后，我会像这样继续安排我自己的人生，谁他妈都别想再逼我做出选择！谁他妈都别想继续捉弄我！我发誓！！！
我发誓！！！
……
然而，空洞的誓言能做到什么呢？
它除了让他更暴躁、更愤怒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他已经做了决定。
他决心牺牲迪达特，决心牺牲美狄亚——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管这里的事。即便自己走后美狄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去他妈的吧！老子不是什么能做到所有事的伟人，我只是个弱者，我只是个懦夫！我什么都做不到。既然如此，那只要走就行了吧？
我只想离开这儿。
我只想离开这个不断夺走我一件又一件东西的是非之地！这样也有错吗？
我有错吗？！！！
……
再次醒来时，泪痕干涸。
他仿佛……独自经历了无尽岁月。
看向帐中时，朵拉仍在。
她那本该显得很壮实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块，轻轻地捡着粪砖的她，将抢来并分发而来的稻米连着雪水一并放在铜锅里煮。一边用左手拿着的木勺轻轻搅动，她一边稍稍抬动了裹着厚重皮裤的左腿。
“涑……”
索索颤抖着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整个身体仿佛已散了架。
“就是今天。”
坐在粗糙的棉被里，他轻声喘息：“今天……我带你走。”
“父亲知道吗？”
“他知道。”
“托利多陛下呢？”
“我说，我要带你出去，杀了你。”
索索痴愣愣地盯着她的后背。
片刻之后：“对你的父亲，我也这么说。我说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想带你走，但我必须杀了你。虽然费了很多口舌，但我最后却还是说服了他——他会失去一个女儿，但却会收获我的友谊。今后，我会成为迪达特托利多最信任的人，而他则将以你为血筹，成为我在部族中的盟友，再获得很多很多的利益……”
“你当真要杀了我？”
美狄亚扭过头来，在她的脸上，同样依稀残留着泪水的痕迹。
“我说了，我会带你走。”
索索嘶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我会带你走，我会带你走——在你和美狄亚之间，我选择了你。你会成为我的妻子，你一定得成为我的妻子——我爱你。无论如何……我爱你。”
“……”
朵拉微启樱唇，她呆呆地盯着索索，好半晌……
“我是你的。”
她凄哀道：“无论如何，我，是你的……”
“我爱你，朵拉。”
“索索，我也爱你。”
她猝地站起：“我爱你！我爱你！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你从前有多少女人，以后又有多少女人——你会知道的。你会知道，这世上最爱你的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你！……是我。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是我。”
闻言，索索只得苦笑。
他轻轻抓着被子。他，已经没了继续挣扎的力气。
“如果我们真的逃不掉，就一起死吧。”
说到底、
说到底，选择岂不是最初就已经被选好了吗？
接受命运吧。
既然无法反抗命运，那么，接受它吧。
……
他确实爱她。
他爱她对自己的尊重，爱她对自己的包容。
他爱她假装成熟的模样，爱她受欺负时的软弱与怯缩。
他爱她的胆小、爱她的退缩——看着这个毫无办法的她，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女性化了的自己。同样地软弱、同样地自私，他甚至和她有着同样地希望得到爱的心愿与憧憬——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作为这份爱的回馈，倘若我不能带你离开，那就……请你，陪我一起死在这里吧。
“这粥里，有毒药么？”他看着朵拉静滞的手腕，软声问道。
“不。”
朵拉笑了。
她含着泪，笑容也呈现出了一种令人心疼的软弱：
“即便死，我也不希望是这种死法。我会看着你——我想看着你，我要看你愿意为我做的事，我会看着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希望还是存在的。索索，你就是我的希望……你，是我选中的男人。”
“是啊。”
他也笑了。
“我是你选中的男人。”
尽管在笑，可却想哭；尽管想哭，但更想做的却是笑。
“我这辈子，太短了，真的真的，太短了。从头到尾，我好像从来没做过一件像男人的事，一件都没有！所有的选择都是别人给我做的，而我自己的选择，则都像个小孩子反抗父母似的，不成熟、不成器。”
他越说，笑容便越发浓烈。
但与此同时，泪水却也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
“我爱你，朵拉……我爱你。我会努力的——既然你当我是男人，那么，我会努力的。我会为你当一次真正的男人，我会让你见识到，见识到你所选中的究竟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我……我，我也还，远远没到放弃的时候。”
说到最后、
说到最后的刹那，他在哭泣的间歇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是温暖的气息？是牛羊粪便燃烧时的焦味？抑或，是感受到死亡将至时的辛辣的痛感？
不清楚。
不想分辨。
他只是，缓缓开口：
“能遇到你，是我的荣幸。”
“……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活的更好。”朵拉却垂下头，呆呆苦笑，静静哭泣：“但是，走到现在这一步。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