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柏林的冬天比往常更冷。

D37镇暴部队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不禁愁眉苦脸地互相对视一眼：才下午四点，天就快黑了。他们明白，距离冬至越近，他们在黑夜中执勤的时间就越长，同样也意味着————无政府主义者，不法分子和亡命徒有了更多的自由。柏林塔事件证明了一点：那个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轻而易举地召集了上万人的集会，此刻……他们绝大部分的支持者仍然潜伏在这座混乱之城。这里，他们才是主人，镇暴部队就像被丢进这座钢筋混凝土丛林中，瑟瑟发抖的猎物。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不知道有多少双仇恨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们的生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有完全的优先武力权，”镇暴队长坐在新配备的装甲车中，不厌其烦地提醒面前的这群新人，“这个地方对我们有很深的敌意，别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如果有人不配合，就用警棍把他们揍趴；如果他们想打架，你们就用电击器；如果他们敢掏刀，不要废话，你们手中的家伙就是为他准备的；如果他们有枪，记住我说的，不要和他们枪战————敢动枪的家伙背后一定有人埋伏。五分钟后，联邦特警就会来收拾他们。”

车子一上一下地颠簸。昏暗的车厢内，新人们有些紧张，将手中的霰弹枪抱得更紧了————没错，柏林塔事件后，特区防暴的行政等级直接提升至联邦军事单位，这些装备也全部换成了真家伙。

“他们想赶走我们，想让我们害怕，”队长竭力给他们打气，“但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这个特区谁才是老大————我们可是镇暴部队！”

“是！长官！”

新人们高亢得有些夸张的回应让队长捏了把汗————还是不够稳重，没见识过足够多的鲜血和杀戮。真正的恐惧是无法用虚张声势掩盖掉的，区别在于，老兵知道怎么和恐惧交朋友。

“队长，队长？”驾驶员敲了敲门板，“呃……留意一下，这边可能有情况。”

队长凑近玻璃，抹了抹窗户上的雾气。街头的电线杆下蹲着一个人，身上的雪白色外套融入四周的雪地。如果不是那人抬头看了一眼装甲车，镇暴部队还真难发现。

新兵巡逻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队长感到车厢内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新兵们正在学习他如何处理突发事件……

“注意着点周围，”队长取下一只防爆盾，端起霰弹枪，“开近点，我去看看。”

他推开装甲车后门，一只靴子陷进深及脚踝的雪地。

“喂，那边的人！”镇暴队长质问道，“你在这儿瞎晃悠什么？没看到天快黑了吗？”

蹲着的人立即起身，有点惊慌地拍了拍肩头的积雪。

“哎，我吗？”是个女孩的声音，尖声尖气，听起来年龄还很小，“先生，我……没有犯法吧？”

等等，这个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拉薇？”

镇暴队长举起手电，直接照在女孩的脸上。

“你是不是叫拉薇……拉薇·阿伊妲？”他嘀咕道，“我之前见过你？”

女孩刚刚还半遮着脸，躲避手电筒灯光。一听到这句话，她睁大眼睛。

“您是……之前那位警官先生？”她转换了一种欢快的语调，“您还记得我！”

装甲车内，新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一幕是什么情况。

“是啊，”镇暴队长说，“听起来，你的德语最近学得不错。找了个好老师？”

“嗯……马马虎虎，”女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至少，能听懂大部分公告了。”

“显然听得不是太懂，”镇暴队长不为所动，“最新的公告：D37特区，禁止在黑夜后外出。”

“有……有吗？”女孩露出一脸惊讶，“可是，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吧————”

“看见头顶上的路灯了吗？”镇暴队长指着上方，“当它亮起，你就必须回到室内。这么说，可以理解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警官先生，”女孩慌了神，“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

“从现在开始，镇暴部队属于军事单位，因此你该叫我长官，”镇暴队长严肃地说，“我希望你能认识到当前局势的严重性————这是一个星期之内，我第二次见到你违反宵禁法了。”

女孩恐惧地朝后退一步。

“那么……您要抓我去防暴中心，是吗？”

看见女孩崩溃得几乎哭出声，镇暴队长的心不由得又软了下来。

“啊，我可没这么说……”

“求您了！我不是坏人————”女孩抽搭起来，“我只是，不小心……我什么也没做————”

“当然，你当然不是坏人————”镇暴队长安慰道，“但是，这个地方有很多坏人。他们专门在黑夜行动，而他们的目标，也包括你这样的年轻女孩。所以，”他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宵禁是为了防止坏人出来作恶，但更重要的是，保护像你这样的好人。拉薇，我们的职责是保护你，所以不要再想防暴中心之类的……那不是为你这样的小孩子准备的。”

他朝女孩伸出一只手，但女孩有点畏惧地避开。

“听着，拉薇。我们要送你回去，”镇暴队长说，“公寓大门已经被锁上了，你难道想在外面过夜吗？”

这时，女孩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踩雪声。一个男孩小步快跑，从一个拐角处溜了过来————

“啊，露娜！”他上气不接下气，用俄语打着招呼，“你怎么————”

看到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镇暴部队，男孩顿时愣住了。

“他是谁？”镇暴队长问。

“啊————我的，一个朋友……”女孩连忙上前，拽住男孩的手，“别担心，别担心……他不懂德语。”

在镇暴队长怀疑的注视下，女孩使劲扯着男孩的袖子。

“东西呢？”她小声用俄语询问道，“赶紧给我，否则我们都走不掉了。”

男孩唯唯诺诺，忙不迭从包裹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女孩。

“你的东西在这里————”女孩悄悄抽出藏在袖口的证件，在接过书的一刹那，交到男孩手上。然后她故意提高音量，好让镇暴部队听见，“啊，谢谢你————这是我一直想要的……一定费了你老大一番工夫吧？”

镇暴队长走上前去，接过女孩手中的东西，放到手电筒下，一页一页的检查。书很老，很破旧，边边角角被人翻过无数遍。

“你是《侠盗猎手》的粉丝？”镇暴队长翻遍所有页码，“99期？这东西可稀罕了。”

没有发现夹层或任何非法品，他便还给了女孩。

“咦，您也喜欢吗？”女孩破涕为笑。

“曾经还是孩子的时候，对这玩意儿迷得不得了，”镇暴队长耸耸肩，“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能搞到黄金珍藏版，更不用提第99期了……绝对是三十年来最好看的一期。”

“嗯————您要是喜欢，以后有空，可以从我这儿借呢，”女孩的语气带着一丝得意，“当然————得等到我看完以后啦。”

“非常期待。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不要在宵禁乱逛了，”镇暴队长难得露出一个微笑，“拉薇……现在，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

“玫瑰海”公寓，在送走了镇暴部队之后，女孩长长舒了口气。她紧紧夹着那卷破旧的漫画，朝电梯走去。

“露娜？露娜！”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嚎叫道，“你这丫头片子————怎么现在才回来？”

是房东摩斯克芬先生————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人，之一。

“怎么了？”女孩没好气地反问，“我不欠你房租吧————之前不是已经付过钱了吗？”

“不是房租————总之，有个家伙给你寄个东西……”

女孩的手碰到电梯按钮，停下了。

“什么？”她疑惑地问道，“是谁？”

推开房东的大门，女孩看见摩斯克芬先生桌上放着一只长方形的蓝色小盒，上面还印着欧洲联邦的十二星国徽。

“我哪敢问啊！”摩斯克芬先生肥胖的脸活活涨成猪肝色，“那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你怎么会惹上他的？”

女孩没理他，自顾自地拆开盒子。

“这是————”

一枚金色勋章静静地躺在盒子内，两柄利剑交叉摆在盾牌图案正中，上方有两行用拉丁语刻下的铭文：勇气，奉献。

这是代表欧洲军队的最高荣誉：卫士勋章。

女孩的手哆嗦一下。她小心地拾起勋章，发现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露娜小姐，鉴于您在柏林塔事件中，阻止了一辆载有军用毒气的列车，拯救了柏林上百万平民。欧洲联邦议会决定向您颁发卫士勋章。您的英勇无畏和牺牲精神将为世人永远铭记。”

简短的祝贺词就像一道闪电击中女孩的大脑————

搞错了吧……我？卫士勋章？

“露娜？呃————”摩斯克芬先生犹豫一下，“那个人……还转交给我一封信————”

女孩放下盒子，接过信件。

“露娜小姐，”信件用非常漂亮的花体字写成，“请你理解，由于你的特殊身份，我们没办法为你举办一个授勋仪式。不过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卫士勋章，联邦卫队已经好几年没出过了。总而言之，祝贺你，我们都为你骄傲。”

女孩皱起眉头，继续往下读：

“局长跟我提起过他的担心。之前在审讯室，你提到了关于海伦·福克斯中尉的事情，而这让局长感到深深的不安。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说法，很多事情，是你现在没有办法理解的。我希望你仍然将主要精力放在自我保护上，不要有太大压力。如果你有任何疑虑，马上和月卫一小组联系。”

信的末尾，花体字风格陡然变得极为潦草。

“月卫一行动组组长，

塞巴斯蒂安·柯尼希。”

摩斯克芬先生一直紧张地盯着女孩，直到她放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么……”他咽下一口唾沫，“你……你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

“我要一张纸，”女孩简短地说，“还有笔。”

她搬过椅子坐下，趴在窗台上。

“柯尼希先生，

关于您提到的福克斯中尉，我有自己的判断。请您转告局长，他不需要为此事担心。再怎么说，我也不是十岁小孩。或多或少，我都了解一点特勤局的运作。我完全不会为此产生任何压力，相反，我理解事情都有其必要性————尽管这不代表我会认同。

至于卫士勋章，我并不配这项荣誉。如您所知，我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自保，并非主观意愿上，愿意为了拯救柏林市民而牺牲自己。把我和其他真正拥有牺牲精神的勇士放在一起，是对他们的侮辱。请您，无论如何，收回这枚奖章。

如果你们真的要感谢我，大可不必。我只希望你们为我做三件事：一，别找怀丝·瓦伦汀的麻烦，不许打扰她的私人生活；二，你们，必须，给奥嘉·格林塔探员，调换至单人监狱，不允许任何人殴打或虐待她，我每个星期都会来看她一次；三，为海伦·福克斯中尉举行一场真正的，符合军人规格的葬礼。你们知道她是无辜的，因此不要剥夺她这份尊严。否则，我就把你们对她做过的事情全部抖出去，

附上卫士勋章。崭新如初，我还没有碰过。

另，没事少来烦我，柯尼希先生。

您最恶毒的，

露娜·斯太尔。”

女孩写完，将纸张仔细收好，放在摩斯克芬先生桌前。

“请您，将这封信，连同那个盒子里的东西，一并交还给之前找你的人，”女孩撇撇嘴，“他人在特勤局，应该不难找的。”

听到“特勤局”这个词，摩斯克芬先生就像缩了气的皮球，迅速瘪进背后的靠椅。

“你开玩笑吧！”他嚷道。

女孩不再说话，默默走出房门。通向走廊的道路仍如以往一样漫长，但女孩觉得，她脚下的地板，从来没有如此坚实过。

Floor 1……

Floor 2……

Fl up。

见鬼，电梯又卡了。

女孩扒住门沿，使劲朝两边拉去。刚刚丢掉拐杖没多久，她的小腿还插着钢板，不得不使出更大力气，才勉强拉开一道缝隙。

昏暗的走廊里，通向308房间只有大约30步。女孩眯起眼睛，一手扶着墙壁，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努力辨认门牌号。

“306，307……”她嘀咕道，“308.”

滴答，滴答。

女孩猛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巨大的落地钟，小声叹了口气。

“真是的……我早晚得把这台钟搬走，”她悄悄收回袖口的匕首，“搞什么————天天都被这种声音吓到……”

她举起一张房卡，四下张望一周。

黑暗中，会有什么东西凝视着我吗？

黑帮，收租人，还有想取她性命的杀手……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这么一群人，在密谋她的死期吧。他们是谁？他们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会不会在下一天，甚至下一分钟，下一秒，突然跳到她的面前？

好吧，至少……我现在是安全的。

杀手们，你们也一样。

祝你们和我一样，有个好梦……因为遇到我，将是你们最大的噩梦。

她深吸一口气，将房卡贴近感应器。

“叮————”

一阵悦耳的开锁声，感应器亮起了柔和的绿灯。

PS: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