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这个自称拉薇的女孩仍然呆立在街头，双眼失神地盯着前方。她不停地搓揉着双手，一口一口往手心里哈气。凛冽的冷空气源源不断地挤入这个狭窄的街道，发出“呼-呼-”的尖啸，冻得她直打哆嗦。从刚才特区防暴警察的警告到现在，5：30已经过了四分多钟了，她等人的耐心几乎要消磨殆尽，开始一脚一脚地磕向身后的电线杆，颤颤巍巍的柱子被摇得“嘎吱嘎吱”直响。

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冷不丁地拍上她的左肩，差点把她拍了一个趔趄。

“Tut mir leid！” 对方赶紧上前扶住她，“刚才………我叫你，你一直没吭声儿。”

“是吗？” 她揉着肩膀，“可能是我走神了……心思全在那边。”她瞥了一眼，在她的右边，几个行色匆匆的家伙快步穿过街头的十字路口，消失在街角附近。

“你迟到了四分钟。”她撇了撇嘴，不满地说。

“抱歉，抱歉，”眼前这个家伙几乎比她高出两个头，可在她面前，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我……不知道，嗯……他们还会关这里……我刚才……警察，两次，找到我。所以耽误，嗯，直到现在……”

“安东·伊兹曼诺夫，对不对？”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大堆证件，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解释，“哪个东西是你的？这个？还是这个？”她举着一份驾照，“看看这照片是不是你的？”

“哦……” 他呼了口气，光秃秃的脑门上渗出几滴汗珠，“啊，没错……安东·伊兹曼诺夫，大型货车驾驶执照……是的，是的。这是我要办的证件。”

他伸手去拿，但是她一把将他的胳膊拨开。

“付钱，”她没有感情地说道，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180欧元，现金，一分都不能少。”

伊兹曼诺夫张大了嘴巴。

“可是， 可是……”他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120欧元，说好的，之前……”

“之前怎么谈的，关我什么事，” 她挑了挑眉毛，可能是肌肉被冻僵了，她脸上的表情毫无起伏“我在这里多等了你这么久，这是对我一点小小的赔偿。给你提个醒儿，新来的，在我们这儿，枪口下讨生活的人，守时是最起码的规矩。先不说我为了给你搞到这份驾照，跑了多少路，求了多少人，假如，你到时候又害得我在六点以后游荡街头，被特区防暴抓进防暴中心，那么你现在浪费我的每一分钟，将来都有可能算到我的刑期里。别怪我之前没告诉你，我不管你之前是谁，来到这，没有一个证件，你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明白吗？不不不，”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制止了对方的争辩，“你别说德语了，说俄语就行，我能听懂俄语的。”

“谢谢你，姑娘，我没学过多少德语……不过180欧元，这些钱，实在超过了我的负担能力，”也许是用上了母语的缘故，伊兹曼诺夫的语气渐渐自信起来了，“姑娘，原谅我，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听你的口音，你……不像是俄罗斯人，对不对？”

“叫我娜塔莎。确切的说，我是白俄人，不过呆在比较靠近乌克兰那一边儿，”她严厉地回复道，“别想跟我套近乎……”

“好吧，亲爱的娜塔莎，我的好姑娘。听我说，我也是从白俄来的，我家住在明斯克。我……我一听你的口音就知道，我们是同胞，就像是……遇见了家人一般。真的！求求你听我说，”他看见女孩不耐烦地歪了歪头，连忙补充道，“娜塔莎，我的朋友，我的同胞！听着，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长得和你一样漂亮，来到这儿第一天就开始发高烧……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了，我---” 女孩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鼓励，“我已经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工作，我不能将她也失去！实话实说，好娜塔莎，我真的出不起180欧。就按之前约定的，120欧，我现在只能拿出120欧，好吗？剩下的60欧，我估计把我全身家当卖了，也不值这个数儿……娜塔莎，娜塔莎！你在听吗？”

“别烦我……” 女孩向后退了一步，心烦意乱地挠着自己的头发。她回过头去，一个漆黑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对面的街角，正在朝这边走来，“好吧，150欧，不能再低了。” 她催促道，不时转过头去，留意着那个影子的动向，“30欧呢？你总该出的起30欧吧。”

“恐怕……也不行，”伊兹曼诺夫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退让，“就按120欧来，好吗？我身上就带了120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娜塔莎，我最亲爱的同胞，要不你缓缓几天，缓我一个星期？下周等我拿到第一笔收入，我马上就把钱还给你……”

女孩的余光瞥过，那个黑影越来越接近了。

“求你了，娜塔莎，我需要这个驾照……我的女儿，她……她就要死了……”

“行了。”女孩没等伊兹曼诺夫说完就打断了他，气鼓鼓地从他手里抢过钞票，一把将驾照甩在地上老远。

“谢谢你，好姑娘，好娜塔莎！”不顾地上的污水，伊兹曼诺夫连忙弯下腰捡起可能对他来说救命的证件，“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我会好好报答你的！”他将驾照紧捂在胸前，低着头，消失在了昏黄的路灯下。

*

女孩看着伊兹曼诺夫离去的背影，暗暗地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她把背包斜挎在肩上，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就在这时---

“露娜！”

女孩的脚步猛地停下。她眨了眨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去，一个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瘦骨嶙峋的青年打着响指，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

“露娜，露娜！”

他重重地拍打着女孩的肩膀，满嘴的酒气喷在女孩脸上，“大忙人儿，最近生意真是不错啊，这么晚了还有人来买你的货。”

“闭嘴，莱诺斯基，”女孩皱了皱眉头，厌烦地扭过头去，“有这工夫喝那两杯，你早就找到工作了。”

“天天这样到处瞎逛，也不是个办法啊，”莱诺斯基叹了口气。女孩不得不屏住呼吸，等待这一阵滔天的酒气散去，“我可不像你，会说那么多外国话儿，脑袋瓜子精得像个犹太人，哪里有钱味儿你就往哪里钻，俄罗斯人，阿拉伯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我敢说你把这边所有人的钱都赚了个遍。当初我带你来特区的时候就看出来，露娜，你不愧是他妈的天才，瞧你面黄肌瘦，细胳膊细腿儿的，没想到力气大得像头牛，跑几个街区气儿都不带喘。大家都说，特区这边，大家的口袋都在哗哗得往外漏钱，就数你的钱袋子越来越鼓。我呢，我啥都不会，除了帮人跑跑腿儿，送几个快递，再到洗车场擦几块玻璃，顺便在街上摸个几块钱……露娜，话说了这么多，能不能找你……”

“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女孩冷冰冰地说，“而且，我要是发现你再敢把我借你的钱拿去买醉，我就把你整个人头朝下塞进尼龙袋里，丢到Spree河里，让你那帮狐朋狗友好好见识一下你的海量。”

莱诺斯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一口气被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露娜，你吓到我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瞧你把我想的……在这之前，我为了找份活儿干，已经戒了两个星期的酒了，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聪明啊。露娜，我想……”

“嗯？”

“到特区外面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弄到一份又干净又体面的工作。所以露娜，你能不能再给我搞一个新身份？”

“你给我小声点！”女孩紧张地四处望去，“怕警察听不到是怎么的？”

“Tutmir leid， 露娜。那么，你还愿不愿意再拉你老朋友一把？”

“我是不是要提醒你一下：上次我帮你做了一个快餐服务员的身份，结果你干了多久？三天不到，因为第二天下午你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骂了你们老板，还把一整盘披萨拍在了他脸上。”

“他自作自受。”莱诺斯基轻描淡写地说，“那头蠢猪，当着店里所有人的面骂我东欧佬，蛀虫，叫我滚回特区，就因为我不小心跟他申请提前下班，我告诉他，我住在里希滕伯格……”

“你自己天天把特区的标签挂在身上，就别想着别人给你好脸色，”女孩把背包转过来，“记着，最后一次。柏林消防队，够体面了吧？别再把这份工作搞砸了。”

“谢了，露娜，我爱死你了，”

他伸过手来，想拿走那份证件，被她狠狠拍了一巴掌。

“我还没说完！这次给我安分点，你所在的队伍可是在柏林最繁华的波茨坦广场工作，要是你再敢闹出什么岔子，把我给供出来的话，不用警察找到我，我会先去敲破你的脑壳！”

“放心露娜，我就是进了古拉格集中营也决不会出卖你，”莱诺斯基拍了拍胸脯，“证件可以给我了吧？”

女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新身份证塞进他的手上。

“当初我果然没看错你，”莱诺斯基兴高采烈地说，一边还伸手在女孩脸上捏了捏，“你确实有能耐……特区最有能耐的一个。再见咯，露娜，我只要有了收入，第一天就把钱还你。你会想我吗？”

“我会默默地数着你该还钱的日子，”女孩气呼呼地揉了揉被捏疼的脸颊，“到那一天你要是没出现，我肯定会悲痛欲绝的。”

*

“拉薇，拉薇？”

女孩愣了一下，她差点没把自己的身份转换过来。

“还好吗，拉薇？”

五点四十五左右，好心的警察守时地赶了过来，“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谢谢你，先生。我很好。”

“你等到你哥哥了吗？”

警察扫了一眼，看见莱诺斯基摇摇晃晃地闯进附近的一栋公寓里，“那个人，他就是你哥哥吗？”

“是的，先生。”

“他看起来很粗鲁。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不，先生。他经常到他朋友家蹭一晚上的。”

“我开始有点不喜欢他了，”警察扶了扶帽檐，“我觉得我们以后要对他盯紧一点，他看起来像一个危险分子。”

“他对我很好，先生。”

警察没再答话，拉开了车门。女孩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女孩除了轻声指点路线以外，没有和警察有过任何交谈。她呆呆地望着寂静的街道，看着明亮的月光从车窗外撒了进来，将她胸前的月牙挂坠照得格外闪耀。

“从今天以后，你可能不得不在各种地方，以各种身份，为了生活从事着各种工作。但是你要记住，只要你戴上这个坠子，你就永远不会忘记，你到底是谁。”

女孩轻轻地默念着这句话，将那个坠子捏在手心。

“我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