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晃十年过去了。

真真儿是快的让人油然心惊。

他们一起狩猎，一起烧柴煮饭，一起饮酒作乐。

但是不知为何，苍黛夜总觉得自己与荼白，虽是日日相对，却并不是处于同一个时空。

荼白他依旧是那副模样，未曾变过。而她……最近身体却是越发的不好了。嗜睡且胃口不佳，疲累的很。每次对镜自视，镜中的自己都会老一分，鬓间有白发散落，拔不完，数不清。皮肤已经出现了皱纹，肤色如此暗淡。

明明刚刚过二十四岁，她却似乎是在加速衰老着。

站在荼白身旁，仿佛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次下山看望父母，总会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荼白其实对她很好。一直都很好。好到一种不太真实的程度。

苍黛夜总是在想，自己如此模样，为何能得他日日相伴呢？有时候想着想着，就不由得问了出来。

“荼白。”

“嗯？”

“我是不是变丑了？”

“没有。”

“你不要安慰我。”苍黛夜觉得，他越是这样不在意的样子心里越是慌乱。

“笨蛋。”荼白揽她入怀骂道，“你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让她心安了许久。

然而有一天，荼白面色沉重的对她说，“小夜，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很久。”

“为何？”苍黛夜的心莫名抽痛了一下。

“家中出了些大事，我得回去看看。”

就这样，他走了。一走就是大半年。

（）

今日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溺了水。在这个越发阴冷的房间，我的梦像是长在悬崖边的芜草一样摇摇欲坠。胸膛中冲撞着不安的声音，四下无人。

“麟玑……麟玑？”我撑身坐起，揭开了身上的被子。似乎又变天了，要转凉了。我瑟缩的下了床，恍恍惚惚的用脚趾搜寻，终于触到了冰凉的木屐。

起身去打开窗子。风起了，呼啸着穿堂而过。眼前的枫树林，长桥，远山，全都笼罩在一大片隐秘的雁过长鸣里。可是麟玑这小子去哪了？我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今日午时，他说他要下山去买些东西，现在已经入夜，却还没回来。

心中莫名的不安起来，我扯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打算下山去寻他。

麟玑是个未成年的毛头小子，是荼白的弟弟。我一直觉着他的身份有些唐突。明明是家人，荼白却让我把他当做佣人来使唤。

他来了很久了，成婚那一年就来了。有时候我会琢磨，或许是荼白觉得我老了，不该再凡事亲历亲为，所以才找了个下人来服侍我。这么一想，心里有些气闷。然而走到门边，猛地对着旁边的落地铜镜一看，不禁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张脸的确看着过分的老态，憔悴的很。

但无论如何，他找个孩子来服侍我，我却总是觉着十分奇怪。

胸中堵堵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有时候看着在身边窜来跑去的麟玑生龙活虎的样子会很羡慕，再看看自己，成天精神头萎萎怏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明明是夏季，浑身却总是湿冷。腿脚酸酸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特别是这两年，似乎有加重的趋势，荼白却越来越忙了，还好他时不时会寄信回来道一句平安。

我与麟玑，守着孤山，住着空房，时常失神恍惚，竟沦为闺中怨妇。幸得麟玑在身边，生活似乎还有了点生趣儿。

这小子虽还年少，却很能干，劈柴煮饭样样老练。一副没断奶的娃娃样，但做事却稳重的很，定不该这么晚了还不归家。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吧，我加快了脚步。

一出院落，入眼的就是一大片火红的枫树林。十年前成婚后，我和荼白就一直住在这里，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它有个别致的名字，叫烟波尾。这里地势很高，所以鲜有人迹，我们正好乐得清静。村里的人都说，我的命好，嫁了个神仙般的丈夫。我时常惶恐，却也心安理得的逆来顺受。

算了，还是找人要紧。

入夜了，这一大片红色被月光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薄纱。四周一只飞虫也无，一声鸟鸣也无。叶与叶之间影影绰绰的，被风吹的如鬼一般。我疾步走着，迅速将眼睛掠过每一处最漆黑的幽深，生怕再多看一秒就会看出某些不寻常的东西。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也并不信神鬼之说。但今夜，心悸就不曾停止下来。

穿过红枫林还不见麟玑的身影。我已到了山脚下，山脚那边是安度河平静无波的躺着。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走上铺的平平整整的长桥，桥很直，不带任何曲折的直通对面的宿山村。那是我年少时生长的地方。在这个时间，家里的宝温泉应是最热闹的吧。我自顾自想着，也有半月没见父母了，今日顺路来看看也好。

过了长桥，再拐过一个土地庙，熟悉的石碑牌坊出现在眼前，牌坊上刻着四个很大的字，忠义骁勇。据说，这是东望领主赐予一位烈士的，这个烈士当年为了保护领主的妻儿而客死他乡，所以领主立此碑以示纪念。碑前经常会有人供奉香火，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却空落落的只剩些黑糊糊的残渣。

村东头就是家了，心里越发雀跃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然而拐过几条街巷之后，却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没有人。

一路走来，竟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这个时间，大家都回家休息了吗？村口一片寂静，市井之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路边横停着好些无人经管的骡子车，几只黑乎乎的鸟聚集在车的周围啄食着什么，轻微的脚步声让它们噗啦一下子四散飞去。天空不见星月，四下暗压在沉沉的暮霭之中。

前方有酒旗飘荡，那是村里最大的酒肆，这个闲话家常的傍晚，该是人最多的时候。然而上前一看门却是虚掩着，不带一点生气。

“有人吗？”我小心翼翼的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偌大的大堂内一团漆黑，只隐约看得见里面桌椅凌乱的摆放着。“有人在吗？”我又喊了一声，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是颤抖的。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背后冒出了薄薄的冷汗。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失重倒下去，慌乱中我碰到了旁边木桌的桌角，撑着身子，没让自己摔得太惨。但手移开的时候，汗津津的手上却沾上了厚厚的积尘。

我没顾着拍掉脏了手的土，狼狈的逃出的这个酒肆。这是怎么了……宿山村里的人都去了哪里！我脚步慌乱的四处乱走，推开所有我能推开的门，然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冷意从我的脚底蔓延开来。我疯了一般向家的方向跑去……

终于到了家宅的院落门口，我却站在栅栏外的一颗槐树旁迟迟没有进去。看着这座熟悉的宅院，多么希望此时母亲忽然打开紧闭的枣木门，看见我莞尔一笑，说一句：“呀，我的小夜回来啦。”

然而没有，门窗内一丝烛火闪动的光影都没有透出来。

我怔怔地走进院里，刚想推门。吱呀一声，门却忽然莫名的开了，胸中猛然一滞。然而并没有人走出来，只有腐朽的气味卷着枯叶从门里涌出。我却顾不得心中的恐惧，一股脑冲进了这未知的黑暗之中。我大声的喊叫着，却无人应答。只有我惊恐的声音回响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飘忽不绝。忽然想起了麟玑，他昨日也曾下山，回来的时候还和我说家里的宝温泉水真好，让我有时间也多下山泡泡。会不会……我立马往后山温泉谷跑去。

昔日熙熙攘攘的温泉谷，如今却空无一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所谓温泉，竟已变成焦土，黑黑红红的龟裂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最后一点希望也不复存在，我只觉得双腿发软，靠着墙根蹲了下来。我没有办法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一路所见的荒废程度，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那么……昨日麟玑看到的是什么？

为什么一夕之间，所有人都不见了。荼白不见了，麟玑不见了，连整个宿山村里的人都不见了踪迹……只剩我一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然，我看见抄手游廊那里有个什么东西跑过，灰绒绒的。我想都没想立马追了过去，但它跑的极快，我根本看不见它，只能听见它跑动时撞倒了周围物品的声音。可是跑着跑着却到了路的尽头，声音也戛然而止。这是府内后院高墙，墙后是一座未名的高山。这座山并未被开辟，所以后院也没有开后门。可是那个跑窜的东西却不知哪里去了。

狐疑之间，后墙外的树林有了响动。这不曾有人打理的荒林里的树木都十分巨大，有些枝叶还越墙而过蔓延到了院子里面。我紧盯着墙头这一片密集，不知觉的就让看它的双眼幽深了。分明觉着叶片的里面隐藏着什么。似乎下一秒，它就会拨开枝叶跳出来。

后院尽头从不点灯，然而不知为何却觉着这里要比其他地方明亮很多，有道光晕透着枝叶照射过来，越来越强烈。这光……让人仿佛置身于虚幻的混沌之中，我精神变得有些恍惚。光与叶的中间，我明显看到有一个什么东西存在，它似乎还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风过……它与枝叶一起轻轻晃动……

我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这竟让我狂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来了。”我轻轻喃喃。潜意识里，这句话就这么出现了，毫无征兆。

浓密的枝叶哗啦啦的动了起来，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枝干突然断折掉了下去。明晃晃的光晕之中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只听一个让我心悸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像是远方飘过来的一样，“黛夜，你还好吗？”

生活当中，有些人，一眼看过去就会知道，他们是同类。这些人披着和你相同的色调活着，悄无声息，眼神隔绝。

他们就像**中一滴蒸发的水珠，消散了，蒸融了，与匆匆的洪流悖逆而行。就像眼前的他，皮肤是冰冷的白，眼眶下的暗影是不容人窥视的秘密。

他安然的坐在树杈间，双腿不时的摇动，嘴角有着薄薄的笑意。我可以认为这笑意是友善的，也可以认为它是是敷衍的，怜悯的。亦或是讽刺的，挑衅的，甚至是轻蔑的。什么都可以，什么又都不恰当。他或许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就让感情那么复杂的交织着。我从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里也看见了我自己捉摸不定的笑容。

“你是谁？”

“我是荼白啊”他说，“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如今我回来了”。

“你不是。”

他哈哈大笑，这次我看清楚了那笑容的含义，嘲讽。“是这副皮相不好吗？行，那我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眼前一晃，在我面前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让我的心猛然一悸。一种酸楚从鼻尖蔓延，从眼眶流出。然而我知道，这不是荼白。

“你到底是谁！”

话末，我明显看到他的眼神怔了一下。这不是什么找到知己的喜悦感，我们两个都明白。夜色下，我们各自的孤独是明显的。

他缄默不语的看着我，嘴角依然带着让我不寒而栗的微笑。

“是你做的对不对？“我执拗的看着他，强装镇定直至身体发起抖来，”我父母呢？宿山村的人都去哪了？”

他却神色嘲弄，语气轻挑，“我什么都没有做。黛夜，是你，是你杀了他们。你忘记了吗？”他的声音越发悠远，却如芒刺一般扎入我的骨血之中。

“你说什么！你说清楚！”我有些崩溃的朝他吼道，伸手想去抓住他，但他却融入一缕风烟，消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