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节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每在一个异世界还未完成攻略便身死的话，会在这个世界继续进行二周目，但是会完全忘记之前攻略角色的设定，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么多世界循环下来，被她忘记的人有多少。

但是这个人，她却一直有印象，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

“所以……你是……”任知节愣怔着，看着那个人缓缓走向自己，他提着那柄比他还高的镰刀，步伐却依然稳健，他身形高大壮硕，虽然皮肤看上去是像被岩石磨砺过的粗糙的灰蓝色，但还是能窥见其英挺俊朗的五官，一双看上去妖邪而诡异的金色蛇瞳，直直盯着任知节，而只是这么盯着，任知节就已经感觉到了后背丝丝的凉意。

她几乎可以断定，在某一个世界，她跟这个人，有过一段她已经忘掉的故事。

她被这个人的目光逼退半步，却刚好靠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一股妖娆靡丽的香味瞬间扑入她的鼻间，妲己已经一手揽住她的腰，一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对着她的耳廓轻轻吹气。

任知节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她猛地扭过头，对上了妲己笑得弯弯的眼睛。

“看来仙长确实是已经忘掉远吕智大人了，也忘了奴家了。”妲己说着，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任知节的背脊，这种触感奇异地穿透了任知节身上的铠甲，直抵她的肌肤，她皱了皱眉，伸手快速捏住了妲己的手腕。

妲己也不恼，又咯咯笑了几声，说：“好多好多年前，奴家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仙长就是这么抱着奴家，抚摸奴家的背脊呢。”

“你们引我入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任知节冷声说。

就算她与远吕智及妲己曾是旧识，但也不准备在这个时间段跟他们叙旧，内城之中虽然空空荡荡，但城外的士兵厮杀声却穿透城墙，刺入她的耳朵，战场之上，耽搁一分一秒，都是在浪费生命。

“当年温柔的仙长终是一去不回了呢。”妲己叹了一口气，也不管任知节捏着她手腕的手掌如何使力，轻轻皱了皱眉，看向站在任知节身前的远吕智，说，“远吕智大人，你跨越了这么多世界，却不知知节仙长，也已经变了呢。”

任知节听着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还没为这句话的内容震惊，就感觉手中一空，被她捏住手腕的妲己已经化成了一缕深紫色的烟雾，这些轻飘飘的烟雾纠结于一处，然后猛地朝她的眼帘冲了过来，她下意识伸手格挡，却听见妲己咯咯的笑声已经钻入她的脑中，一声声敲打着她的头颅。

她咬着牙，开口喊道：“妲己，你从我脑子里滚出来！”

然而回应她的，是突然缠上她手臂的毛绒绒的触感。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是火光热烈却又肃杀的古志城内城，一片淡绿色的纱帘从她眼前轻飘飘飞过，耳边传来几声轻灵的鸟鸣，与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如果不是没有煞风景的琴音，任知节还以为自己梦回了春暖花开的千岛湖长歌门。

她这么想着，又摇了摇头。

她是回不去的，就像已经回不去春天柳絮飘飞的许都。

她用手撑着上半身坐起身来，便看见撑起的窗户外一片缤纷桃花，只觉得视野都仿佛被这片绯云染得炽热而红艳。

窗外春光大好，妙龄少女们挎着竹篮，嬉笑着穿过这片茂密的桃林，在她的窗前留下一声声银铃般的笑声。

任知节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却又说不清楚熟悉在哪，她皱着眉晃了晃脑袋，想伸手捏一捏眉间，手伸到眼前，却愣了愣。

她的手是透明的。

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狼狈地从榻上跳了下来，然后往回望去，只见榻上躺着一个身姿袅娜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白绿相间的衣裙，鸦色长发几乎将玉枕悉数覆盖，她正在熟睡中，似乎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弯了弯，一只白色狐狸趴在她的手臂上，身后毛绒绒的九条尾巴懒懒散散地摆动着。

任知节瞪大了眼，看着熟睡中的少女。

那是她自己。

所以……

所以这里是……

“很多很多年前。”

任知节听见一个妖娆动听的声音，她扭过头去，正与妲己含着笑意的双眼对视，只不过此时的妲己与她一样，也是透明的，仿佛只不过是由空气凝结出来的一道幻象，只需要一阵风，便能悉数吹散。

妲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熟睡的人，道：“我擅长幻术。”

“所以，这是你制造出来的幻境？”任知节皱着眉问道。

“不错。”妲己答道，又笑了一声，“被别人遗忘的滋味不太好，所以我擅自主张，希望幻境打破之后不要被远吕智大人责罚呢。”

这时，任知节听见几声细碎的衣料婆娑声，她回过头去，只见多年前的自己似乎已经幽幽转醒，打了个呵欠，然后伸手去揉眼睛，之前趴在她胳膊上的九尾狐跳到了榻上，坐在玉枕旁边，舔了舔她的脸颊。

她笑了一声，说：“妲己别闹。”然后伸手，一把将妲己抄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狐狸的背脊。

而这边的任知节已经瞪大了眼睛。

妲己在很多年前是她的宠物狐狸？

而妲己仿佛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一般，缓缓走到她的身边，说：“我并没有仙界的仙宠那样好运，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仙人们看着碍眼，被踢入凡间了结殷商气运，殷商灭亡之后，我被仙人们擒回仙界，本该囚入深牢至死，但有一位仙长站了出来，说她愿做看守人。”

任知节看着床榻上的一人一狐亲昵地玩着游戏，皱眉道：“那个仙长，是我？”

“元始天尊门下首徒，太公望师姐，知节仙长。”妲己答道。

任知节确实有过这一世的记忆，但对于自己将狐妖妲己留在身边却没有什么印象，不过看多年前她与妲己的相处模式，一点也不像牢头和囚犯，倒像极了主人和宠物。

“后来，你说你之所以把我留在身边，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狐相。”妲己又加了一句。

任知节嘴角微微抽搐，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是绒毛控了。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窗外桃林内又传来几个女仙细碎的交谈声。

“那个蛇魔又来了？”

“是啊，又来了，站在仙界大门那里死活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到知节姐姐。”

“真是牛皮糖一样，明明我们知节姐姐都说了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就是，还说只要知节姐姐见她一面就能想起他，呸，蛇魔也想娶知节姐姐吗，做梦。”

任知节听见这几声交谈，正坐在踏上跟狐狸玩闹的知节仙长也听到了，她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去，想叫住那几个女孩子，一个扛着钓竿的银发少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笑着对那几个女孩子说：“你们几个是故意在我师姐窗前谈论那个义务给我们仙界守大门的蛇魔吗。”

几个女仙嘴里说着“太公望真是讨厌”，慌乱散了，银发少年才回过头，看向手肘撑在窗台上的知节仙长，笑着说：“你听到了还不问我？”

任知节听见多年前的自己说：“反正我又不认识那人，无所谓。”

“说不定你还真认识呢。”太公望道，“给仙界守大门是苦差事，这个蛇魔已经守了好几天了，说一定要见到你。”

“那么我去看看吧。”仙长知节语气轻松地说道，然后一把抱住狐狸妲己，从榻上蹦了下来。她步伐轻快，穿过如同空气一般毫无实质的任知节，奔向了门外。

任知节回过头，看向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然后又看向妲己，问道：“那个蛇魔，就是远吕智？”

“仙长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妲己眯着眼睛笑了笑。

任知节抬步便走，跟着太公望和自己，随着桃林之间一条石板小路，绕出了桃林。

关于这一世，因为年代久远，她也只有依稀的记忆，如今随着当年的自己走过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倒把一些淡忘的记忆给重新拾掇了回来，她的桃林之外是伏羲女娲的住地，那处也是一片迷人春景，连路过的女仙们，也是个个步履轻盈，像是随着徐徐微风飘着的一般。

仙界大门并没有说上去那般巍峨气派，不过是一块被年月磨得光滑的巨石，上面用着古文字洋洋洒洒地刻着一段让人云里雾里的句子。

而巨石之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头发是白色的，却毫无光泽，仿佛是陷入沉疴的病人脸上死亡一般的灰白，但相貌是极为英俊的，这种俊朗不似仙界养尊处优惯了的仙人们，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男性力量的美，他虽然未着盔甲，却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必定是在沙场搏杀了许多年。

此时的远吕智是古铜肤色，并不是后世那样妖邪的灰蓝色，但任知节却觉得此时的他让自己更为眼熟。

而站在巨石之下的远吕智远远瞧见随着太公望一道而来的仙人知节，那双红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上前走了一步，还未开口，任知节就听见多年前的自己笑着问：“你就是蛇魔？”

远吕智将要吐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微微垂了垂眼帘，说：“是。”

“你认错人啦。”那自带三分笑意的飒爽声音道，“我虽然常跟随师兄弟们下凡作战，但是我确实不认识你，你肯定是认错了，回去吧，别替看守们义务守大门了。”

“我……”

女仙直接揉了揉怀中的狐狸，笑着说：“好啦好啦，我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她转过身，刚踏出一步，男人终于忍不住，说：“知节，你是气我对不对，你是气我当初没有反对他们把你抛出城去做诱饵，所以不认我，对吗？”

女仙一脸莫名地回头：“什么？什么诱饵？”

而不远处的任知节却睁大了眼睛，仿佛是支撑不住自己身体重量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那边，多年前的任知节对远吕智口中的话一无所知。

而如今的任知节脑中却猛地窜进了一段记忆。

那是某一世的她，那时她还不是现在驰骋沙场的女将，她穿着不合身的盔甲，畏畏缩缩地在队伍的最末端，要踮起脚来，才能看见最前端那个骑着骏马上的白发将领魁梧的背影。

那是她那一世的攻略对象，远吕智。

为了打探前方是否有埋伏，副将建议出一个诱饵。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身为女子的她，她慌乱地看向远吕智，对方的眼睛被夜风吹乱的白色头发挡住，显得晦暗不清。

远吕智曾将她从尸堆中扒出来，带着她去喝酒，教会她如何品尝酒中甘醇，夜里士兵们入睡之后，带着她去山顶上看月亮，说的是行伍中人偶尔也需要浪漫浪漫。

她本以为他会反对，像是以往那样，厉声喝道：“我远吕智没有任何畏惧之人，士兵们，跟我冲上去！”

直到她被几名人高马大的士兵拖走，身上的战袍被松明点燃，被火灼烧的痛楚驱赶着她不得不在毫无掩体的荒原上狂奔，她发了疯似的，像要撕裂声带一般地哭嚎着，然后被四面八方射来的利箭穿成了筛子。

她都没有听到远吕智说过一句话。

她当时已经不想要“我爱你”了。

她只想要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