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后，紧随着的就是夜幕降临。

秦淮乡入夜的时间要比边疆早一些，孙庆喜早已趁着夜色摸到了秦淮河河畔。这夜在秦淮河巡逻的太监兵只有寥寥几十人，根本无法看守偌大的河岸。

孙庆喜得以轻松地穿越过去，进了秦淮乡。

而白城安那里还需要一天的时间才能醒来，孙庆喜并不着急回去报信，先进了秦淮乡，要找地方吃些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不知觉的，他就走进了酒馆。

酒馆里除了酒水，还有一些普通的小菜。孙庆喜没换湿漉漉的衣裳就进去了，一进酒馆就看见很多相识的渔夫，他们被几日未见的孙庆喜惊了一下，而后纷纷地上来催账，生怕这家伙再行消失。

孙庆喜懒得搭理他们，横竖身上也没钱，赊账要了一壶劣酒和两个撑肚子的便宜小菜后，便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吃喝。

那些讨债的渔夫见他这幅鬼样子，再加上知道他家里还有两个生病的女人，催了几句也就罢休，不再过分相逼。

但他们都很想知道孙庆喜消失的几日去了哪儿，都做了些什么，于是在明知要不来钱的情况下还是朝孙庆喜围了过去。

“我说你这臭小子，欠钱不还就算了，这猛的消失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吱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了一屁股债跑了！”一个平日里待孙庆喜还不错的债主坐在孙庆喜对面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拿起他的酒壶倒了一碗酒，“快跟我说说，这几天你都他娘的去哪儿了？老子找你找了好几天，连个人影都他娘的没见到。”

孙庆喜疲惫极了，不想多言，只淡淡地回了句，“找地方给家里人看病去了。”

“啥？就你，还有钱找地方看病？能买得起续命的药就不错了吧！”这渔夫想了想，孙庆喜家里的确一个人也没有，“难不成是找了个便宜郎中？现在怎么样，家里老娘和婆娘的病好了些没有。”

好了些没有？

遇见程黄，本来是有机会治好的，可……孙庆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让这个问题在脑子里出现。他飞快地倒了一碗酒然后饮尽，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你们就别说我了，废人一个，烦的不行！还是说说现在秦淮乡是什么样子吧，我这几日没心思注意，还有多久咱们才能下河打鱼？”

“还想下河打鱼？做梦呢吧！”

说起这个，酒馆里几乎所有的渔夫都要激动了起来，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辱骂暗谍司的不是！这次他们干脆连带着龙昌镖局、万家和整个江湖都给骂上了！这个热闹他们早已经看够，现在都看得恶心了，这么多天没有下河打鱼，渔夫们的钱早就用了个干干净净。酒馆里可以赊账喝酒，其他地方都不给他们这些贫贱的渔夫赊账啊！若是再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秦淮乡早晚会有人饿死。

——“这天杀的太监兵，老子最多再给他五天的时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渔夫最为愤怒，“他娘的龙昌镖局出事，关咱们渔夫屁事，秦淮河一封就封了这么久，是不是非要把咱们给饿死？！再有五天他不解封，不叫咱们下河打鱼，我管他们是太监兵还是什么地狱里来的阎王小鬼，老子定要找人给他们赶出去，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叫他们知道、咱们渔夫也不是他们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的！”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激烈了起来，立马就有人跟着符合:“你还能等五天？老子最多等三天！你们不是以为，这些该死的太监兵是从秦淮乡出事才开始欺负的咱们吧？他们压榨咱们好多年了啊！自从那暗谍司的头子王两把控了朝政，咱们辛辛苦苦打来的鱼，得上缴八成啊！从前上缴最凶也才五成，这还不是因为那该死的王两觉得咱们好欺负，就往死里逼吗？”

这个就不全怪王两了。

王两只收四成的税，渔夫们上缴八成的税里，有一半都是被当地的官兵层层压榨剥削扣下的。但这也不是跟王两一点关系也没有，天下一大半的贪官都在忙着讨好暗谍司。

暗谍司想让谁当官，谁就能当，想让谁死谁就会死。这些渔夫的生死利益根本没法让暗谍司瞧在眼里，作为最底层的卑贱存在，他们活着的意义仅仅是活着，然后用自己的劳动供压榨他们的人享受荣华富贵而已。

“说那么远没什么意义啊！打来的鱼给他们八成就罢了，现在他们是一成的鱼也不让我们拿啊！”

——这句话说出了大多渔夫的心声，他们卑贱的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他们习惯了低头，忍耐，妥协，直到那些贪婪的人不给留下一丝活路，他们才有勇气爆发，“以前虽然过得不好，但横竖顿顿都有鱼汤，吃得饱饭！现在俺家娃娃天天饿的直哭，那些太监兵、那些江湖人却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他们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想管龙昌镖局的事情，想名扬天下、替天行道，或者拿下万家的大镖去领赏金，却叫咱们这些屁甜头也吃不到的渔夫跟着受苦？我不服！”

“我也不服！真他娘的、不管是为了万家大镖灭口镖局的凶手，还是来此地调查的太监兵和江湖人，他们都有希望有奔头，有钱和利息可以拿，唯独咱们啥也干不了，只能忍饥挨饿！我受不了了！”

控诉和抱怨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愈演愈烈，吵吵的叫人头疼。孙庆喜听了一会儿，实在是被吵的受不了了，匆匆吃了两口小菜，再一口饮尽壶中的酒，便离开酒馆出去了。

这若是放在几日前，孙庆喜还没有认识白城安的时候，兴许他也是抱怨大军其中的一员，控诉天下是多么多么的操蛋。只是他和那些渔夫抱怨的点不一样，其他人愤怒是因为吃不饱饭，他愤怒则是没钱替家人治病。

现在好了，他没了这个顾虑。

家人没了，孙庆喜走在秦淮乡的街头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很想去医馆看看寄放在那里的家人的尸体，可他又不敢，害怕再次受到打击、情绪崩溃掉。

甚至他不敢再去想死去的家人，拼命地用其他东西来填满自己的大脑，于是他开始分析秦淮乡的局势。

刚才说过，如果没有遇到白城安，孙庆喜的这辈子兴许都是一个普通的渔夫——但是他遇到了白城安，然后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过一段不普通经历的渔夫。但事情的走向没有按照孙庆喜的预想发展，家人死亡的变故让他再也无法安心地当一个渔夫了。

秦淮乡再也没有能让孙庆喜留下的羁绊和怀念，随着家人的全部死亡，这里已然成了他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伤心地——于是他想跟着白城安离开，无论去哪儿，做什么都行。

那之前他要完成自己在秦淮乡最后的使命。

这几日过去，秦淮乡乱了不少。

别人看不见，孙庆喜却看得见。就像方才酒馆里那些抱怨的渔夫一样，他们的心乱了。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再忍受多久，一股力量在无声中开始悄然地酝酿，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可得记得把这事告诉白城安呢。”孙庆喜走在街上，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