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

凯芙无数次预演过要说的话。只不过，她没想到，重逢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她只是愣愣地注视着那张有些陌生的脸，半张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凯芙，凯芙？”无线电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你情况怎么样？回答我们……”

凯芙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她松开手枪，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

“我……可以，说话吗？”

宋一诺收刀入鞘，有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随你的便吧。”他突兀地说。

凯芙看见他站在身，慢慢踱步来到窗户前，出神地盯着对面的导弹阵地。

他似乎……不太愿意和她交流。

“是我，凯芙……”凯芙回过神来，极力平复情绪，“没事，芭琪拉……那个袭击者————”她看了一眼宋一诺，“————跑了。”

“‘那个’袭击者？单数？”芭琪拉的语气第一次带着一丝惊慌，“你指的是————一个人？一个人，干掉了那些车臣军人？”

“我不知道……”凯芙连忙辩解，“也许，那个家伙只是……只是一伙人中的一个。”

宋一诺仍倚靠在窗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是他袭击的你？“芭琪拉不死心地追问道，“你受伤了吗？”

“啊，受了点轻伤————”

“那他呢？你————没有干掉他吗？”

“哪有……”凯芙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我可能都没伤到他————”

无线电对面，沉重的呼吸声扑在凯芙的耳机上。

“这么说，那个人……能力不在你之下，”芭琪拉念叨着，“他有机会杀掉你，但是他……逃走了。”

“差不多是这样……我也不明白。”凯芙说，“总之，我去执行任务了……我会通知你们，什么时候可以降落。”

“等一下。”无线电对面叫住了她。

凯芙停在原地。

“将军？”她低下头，小声问道，“怎么了？”

对面好一阵子没说话，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能认出来，袭击者是谁吗？”将军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不，并没有。”

“那么，对方……不一定是男性，对吧？”将军还在坚持，“你只是默认，袭击者是男性。因为这样最合乎情理。”

唉，是这样啊……

“袭击者，绝对不是海伦，”凯芙轻声叹了口气，“我可以向您保证。”

“但是，你并没有看见————”

“不是她，”凯芙说，“袭击者比海伦高很多，而且……也更加————”

她不愿意说出这个单词。

“————凶残。”

“好吧，好吧……”将军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如果，你有可能发现她的踪迹————”

“我会把她带回来的，将军。我保证，”凯芙说，“现在，我要接着执行任务……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会通知你们什么时候降落。那么，等我的消息……”

不等对面回答，凯芙关掉了无线电。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爬起身子，向她的父亲走去。

“车臣人暂时没有发现我们，”宋一诺瞅了她一眼，离开窗户，“不过，你的话还是太多了。不要什么都跟特勤局说。”

凯芙瞪着宋一诺，她心头的无名火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别，跟我，提，特勤局。”她咬牙切齿地说。

宋一诺扬起了眉毛。

“可以，”他语气平淡，“那我们就不提。”

凯芙失望地发现，宋一诺对她的遭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他只是一个劲地，快步朝楼梯走去，甚至都没回过头看她一眼。

“对了，”宋一诺说，“我应该想到，你受伤了。”

他来到凯芙面前，捧起她的左手。凯芙看见他的眉头紧促起来，深邃的眼睛下方，一道伤口出现在鼻梁骨上方，似乎遭遇过某种钝器击打。

“刚刚你没跟我说，我就默认了伤势不算严重，”宋一诺仔细查看凯芙的手腕，“反应不错。要是你慢个几秒，整个手腕就要被削掉了。”

凯芙感到热血冲头————这个人，轻描淡写地抚摸着她的伤口，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反而夸赞起她的应对能力……曾经的愿景被现实打击得支离破碎，她第一次觉得，和眼前这个人接触有多么恶心。

“我没告诉你的事儿还多着呢。”她强压下怒火。

宋一诺点点头。

“看出来了，”他说，“你的脖子？”

凯芙直直地凝视着宋一诺的眼睛，努力寻找她所期待的担忧神色。

“我，中枪了，”她一字一顿的说，“有个狙击手，打伤了我，要不是子弹擦着要害……”

“我看得出是枪伤，”宋一诺说，“我要说的是，这个绷带位置是错误的。”

凯芙怔住了。

“这种打法是针对开放性伤口的应急处理，”宋一诺自顾自地说下去，“对于颈部这种地方，它也仅仅是应急而已。但是止血之后，绷带就必须松开，而且要换上透气的纱布，否则会阻碍血液流动，还有可能导致厌氧菌滋生————”他向凯芙伸出手，“坐下，我重新帮你打一遍。”

凯芙使劲甩开宋一诺的手。她的脸因屈辱和愤怒涨得通红。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父亲，为什么？”

宋一诺的手停在空中，他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了？”

“怎么了！！！”泪水瞬间盈满凯芙的眼眶，“我是你的女儿！我记得！你————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浓重的鼻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忽视我？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我担心你落到了什么坏人手上，害怕————有一天，特勤局告诉我，你永远不会回到我身边，可是……可是……”

她换了一大口气，

“你刚才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谈论着我的伤势，谈论着什么……见鬼的————绷带的打法————就好像……就好像，我，宋凯芙，对你来说，是一个陌生人，无足轻重————我不知道……爸爸，我真的很失望————”

凯芙捂住脸，低声抽噎起来。

宋一诺的表情一刹那变得有些惊讶，但马上又回到之前的平静。

“无意义的问题，”他说，“如果没有认出你的脸，我刚刚根本不会收手。”

“叫我的名字！！！”凯芙激烈地喊道，“说啊，说出我的名字！！！”

宋一诺眯起眼睛。

“你在想什么呢，凯芙。”他摆摆手，“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了。你以前也不像这样。”

凯芙用力吸了吸鼻子，她紧绷下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我在意，真的在意……

“这么说吧，我们……都变了很多，”宋一诺迟疑地说，“你也不是小孩子，需要人哄。你已经，已经————”

他盯着地板，似乎在努力回忆。

“17岁，”凯芙声音僵硬地说，“我17岁了。”

“是啊，17岁……”宋一诺顺过话头，“你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行动要带着目的，“他瞅了瞅旁边的AK-Alfa步枪，“拿着那玩意儿，你肯定不是专程跑过来，和我聊聊天，对吧？”

他捡起步枪，交还到凯芙手上。

“雷达站，”凯芙擦了一把眼泪，夺回步枪，“我的背包……有三枚C4.”

“正好，我们带着差不多的装备，目的也完全一致，”宋一诺想了想，添了一句，“凯芙。来吧，雷达站在楼顶。”

他再次向凯芙伸出手去。凯芙依旧没有回应。

她的情感，抗拒着回应这只手。

“好吧，你慢慢调整。顺便看着点儿外面的动向，别到处跑动，”宋一诺不再多说，收回了手，“车臣人很快就会意识到导弹阵地失联，我们必须加快进度。”

凯芙望着她的父亲，转过身，背影逐渐没入黑暗，就像七年前，他的背影消失在火焰之中一样。

“你就这么走掉，”她说，“真的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倒不是，”宋一诺推开楼梯间的门，“只不过不适合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还有这种情况。”

“但你还是说了，”凯芙呆滞地看着前方，“你说了……在这个地方，你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

宋一诺一脚踏上阶梯，听到这句话停住了。凯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以为，莫洛托夫已经把你安置好了，”他说，“我实在不期望在伏尔加格勒遇见你。这座城市……太过凶险，不是你承受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