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她把手中的拐杖轻轻插进了地板的裂隙里，双手张开，仿佛古老而神秘的术士正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祈祷仪式。灰仙的嘴唇轻微开合起来，念念有词。程知勿试图听清她在说什么，但不管他怎么集中注意力，也只能听见一阵无意义的低语声，仿佛那声音本来就是这样，不承载任何实质的语义，但却清晰地传达了情绪的发生与变化。

程知勿从那低语中感同身受般体会出了难过、欣喜、怀念等诸多情绪，那情绪是如此浓厚，以至于他几乎无法把持住自己心灵的独立性。

从情绪中抽身而出后，程知勿注意到，不管是难过、欣喜又或者怀念，它们所倾诉的主体都是唯一恒定且明确的，那就是大地，是脚下这片由粗糙的泥土和厚重的岩层构筑的大地。

随着灰仙的低语，她拐杖插进去的地方也突兀地开始产生变化。先是一点绿芽从废墟中钻出，它顽强地在拐杖和地板的缝隙间伸展着自己幼嫩的身躯，它身上的时间像是加快了无数倍，短短几秒之间，程知勿便见证了一颗嫩芽从破土而出到枯黄败落的整个过程。衰败往往意味着死亡，而死亡意味着失败。但是灰仙失败了吗？

不，还没有，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随着第一颗嫩芽的枯萎衰败，它的残骸在加速的时间中迅速腐烂变质，成为了最好的养料，更多细嫩的绿色小芽从那死去的生命之上蓬勃而出，它们接二连三地成长、衰亡，又再次成为后继者的养料，越来越多的嫩芽成功活了下来，它们生长为了一种程知勿没见过的植物，只有小腿高，拥有分叉的茎和水汪汪的翠绿色细长叶片。

它们一丛一丛地聚在灰仙的拐杖边，随风轻轻摇摆，好似哼唱着一首无声的歌谣。

灰仙的声音在这些嫩芽生长出来之后也渐渐变大了，可程知勿仍然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有最纯粹最基本的情绪充斥其间。

那怪物的身躯在空中微微颤抖了起来，它好像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楚，不住翻滚、挣扎，那条比身体还长的尾巴在空中唰唰挥舞，程知勿毫不怀疑如果它拥有实体的话，这一会儿的挣扎都足以把四周变成一片废墟了。

很快，灰仙的脚边便长满了那种奇妙的植物，它们被灰仙那灰扑扑的身影吸引着，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摇曳起来，一些半透明的画面开始在它们中间浮现，那是落满大雪的莽莽林原，是高远的天空，是山林间的勐兽，是冰封的河面。

随着这些画面渐次浮现又消失，半空中拼命挣扎的怪物竟发生了出乎程知勿预料的变化：每当有一个画面浮现，它身上的特征便消失一部分，就好像被分解了一样。先是枯木似的六只爪子，然后是后背长长的羽毛，然后是那颗凶恶的虎头……最后，长满了鳞片的长尾也消失在了空中。

它解体了，甚至比1991年底某个超级大国解体的速度还要快。

灰仙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她枯瘦的双手缓缓在胸前合拢，做出了祈祷的姿势，喃喃低语在那怪物彻底消失时走到了尽头，她顿了顿，用程知勿听得懂的语言说出了一句话：

“失路之灵，归兮，归兮……”

随着这句话落下，一切都重归平静，呼啸的夜风停了，摇曳的幼嫩植物也停了，原本熊熊燃烧的大火随之一起停了。程知勿明白，这是结束了，他抬手一挥，把四周仍在燃烧的火焰掐灭，轻声走到灰仙身后，蹲下身仔细端详着从地板缝隙里长出来的那些青翠的小家伙。但那些幼嫩的植物仿佛感受到了程知勿的注视，在他看了两秒之后，“噗”的一声，化作雾气消散了。

“那是伏灵草。”灰仙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它们能帮助迷失了方向的灵找到自己，只有先找到自己，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伏灵草？”程知勿没听过这种草，它们看上去不像是科学存在的植物。

灰仙把插在地板里的拐杖吃力地拔了出来，她朝程知勿招了招手，后者会意，把胳膊伸了过去让灰仙扶一些。

“老婆子果然老了，哎……咳咳，引导土地之灵归位都这么累。”灰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声音远不如刚才那么平稳，显然她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而且那只作为她降临载体的大灰耗子也只是很普通的老鼠，除了体型大一点之外别无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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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知勿把灰仙扶到一旁坐下，忍不住问了起来，他早就憋了一肚子问题了。

灰仙喘了会儿气，示意程知勿不用扶着了。

“我刚刚是不是跟你提到了‘土地之灵’这个词？”灰仙眨了眨那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那就从这里开始讲吧……你对山海关外的东北大地有什么了解？神秘，质朴，还是落后？呵呵，这些词听上去可能会扎了有些人的耳朵，但老仙儿是承认的。但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羞愧的事，相反，我们认为这才是这里之所以存在的本因。

“许多年前，人与脚下的土地是相互依存的，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切都很和睦，一切都很平衡。在那个年代里，老仙儿们是神秘的名字，我们从一户屋檐下消失，又出现在草垛里，默默注视并守护着这持续了许多年的图景。可变化终究还是发生了，在搞清楚这种变化前，你得知道人与土地的关系，除了相互依存之外的另一种特殊关系。

“这种特殊关系接近于信仰，但不是宗教那种单向朝上的信仰，在人与土地的关系中，信仰是相互的，正是这种信仰将人和土地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也让双方都拥有了神奇的力量。土地之灵就是最直接的体现，它们承载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深层的执念和渴望，但是当信仰失衡，土地之灵便失去了平衡“自身”与“执念”之间的能力，天平逐渐倾倒，土地之灵也将陷入无可挽回的堕落。

“科技、社会、物质、精神，所有的一切都在进步，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一个看不见的漩涡中心汇聚，包括人，也包括人心。当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纯粹的时候，信仰就失衡了，土地之灵变得敏感、易怒，它像一个暴躁的小孩子，被有心人利用，被引导，才导致了今天的一幕。”

灰仙的话引出了一个程知勿闻所未闻的世界，他懵懵懂懂地听完了全部，大概也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来说，这个小镇自从有人开始居住起，便和生活在这里的人类缔结了一种无言的契约，这种契约产生了土地之灵，也就是刚才那个看上去跟缝合怪一样的家伙。本来一切都是相安无事的，但生活在这里的人或大量离开，或不再纯粹，换句话说就是坏事做多了，就比如朱雪梅的死。

这些行为导致了“信仰”的失衡，土地之灵也就随之而失去了理智，这才被三舅这伙人给利用。

知道了这些事，程知勿也明白那个盒子里装着的白色烟气是什么东西了。既然土地之灵的诞生是因为信仰，那么那缕白烟就是祭祀用品一类的东西，人与信仰之间的沟通方式在最原始的时代就是通过祭祀来进行的，这一点在现在也仍然通行。

“所有的土地都会诞生这样的灵么？”程知勿问。

“不，只有关外，只有老仙儿们活动的地方可以。刚刚那个小家伙只是这个小镇的灵，还有更大的、更古老的灵沉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

“老仙儿也不知道哩，我们只是土地的代言人，不是其本身。”

“那它死了吗？”

灰仙沉静地仰望着夜空，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流露出了与她外表不符的柔和。

“没有，它没死，土地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