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狭小的牢房内，浑身不着片缕，手腕被冰冷的镣铐锁在身后的石墙上。

杰若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体内的魔能变得格外迟钝，无法施展巫术，不，别说是巫术了，他甚至无法感受到半点元素之力，四周的魔能浓度稀薄得令人发指，对于施法者来说极不友好。

“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巴士底狱。”

没等猎魔人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牢房黑暗的角落中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他下意识抬起头，明黄色竖瞳中倒映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丹？”

“好久不见了，老友。”

对方合上手中的黑皮大书，优雅地对猎魔人行礼。那是个留着栗色长发的女人，她戴着一顶紫色贝雷帽，容貌姣好，成熟高挑的身姿包裹在一席紫色风衣之下，眼中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你现在这幅样子可真狼狈，杰若特，嘿嘿···值得我将其记录下来。”

猎魔人面不改色地盯着他，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好意思。

“你刚才说巴士底狱····这里是那座传闻中的禁魔监狱？”

“对，就是那座位于米尔巴特最底层，用辉磷石和符文密银打造的监狱，联盟专门在这里关押各类超凡者罪犯，并且会用酷刑来消磨他们的意志，对他们进行活体炼金实验——”

名为丹的女性打开那本黑皮书，用一直白色的羽毛笔在上面书写着，“唔，还可以再加上几句，‘它是所有施法者的梦魇，是吞噬无辜者的深渊，也是埋葬那些诺曼反抗军的坟墓’。”

“既然你出现在这里····”

杰若特看向还在奋笔疾书的丹，脑海中传来阵阵刺痛，“就意味着我失控了。”

“在宿主失控时进行应对和记录，正是【书记官】的职责。”

女人停下笔，向前翻动书页，“对之前的事还有印象么，杰若特？那些帮派分子，除了首领之外，其余的十七人都死了，半兽人的警备队在损失八人的情况下才把你关进这里，除此之外还有小半个街区也被战斗锁波及，对了——”

“当你失控兽化时，云梦女士可是非常干脆地放弃了你哦，显然对她来说那个叫格温的男孩更重要些。”

“我和女士仅仅共事过一次，她没必要因为我而以身犯险”，杰若特神色平静，“是我自己大意了，落入敌方的陷阱之中。”

“还记得你失控的原因么？”

“当然记得，”

杰若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回想起了什么糟糕的记忆一般，“我在斗篷下看到了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维米尔的脸。”

······

夜幕已深，上城区的建筑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甚至能在那些敞开的落地窗中瞧见衣着华丽的半兽人贵族在起舞，悠扬的乐器演奏声自其中传来。

深深地看了眼那些高大的建筑，婕丽雅合上窗户，将欢笑与音乐声都隔绝在外，低头看向桌上放着的那本红皮书，封皮上面写着书籍的名字——《神圣存于钢铁》。

她用食指在书皮上轻轻滑动，眉眼低垂，又想起今日和那个银鬓狮人相遇的情景。

金属义肢需要定期维修，所以半人鹿少女每个月都会到狂猎神殿中对义肢进行保养，补充圣油。今天傍晚时她也像往常一样前往神殿，却在地下祈祷室中遇到了那个神秘的狮人。

他很强壮，体格高大魁梧，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最令婕丽雅印象深刻的就是对方穿着的那副甲胄——光滑平整的外部线条、精巧绝伦的构造设计，还有那摄人心魄的美感······她实在是再难以找出什么词汇来赞美那神赐的造物了。

婕丽雅和他聊了很多，大都是与蒸汽机械有关的话题，越是和他交谈，越是被对方种种奇特的想法所吸引，仿佛在机械领域的殿堂中发现了一扇新的大门。

如果不是因为时间有限，或许他们还会聊得更久一些····

“咔哒。”

推门声打断了婕丽雅的思绪，她转头便看到一名高大的雄性半人鹿走进房间。他披着一袭白色长袍，高大的鹿角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上。

“老施威夫特（1）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米尔巴特城的城主，罗戈·卡温俯视着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女儿，“那些闯入者有做出冒犯你的举动么？”

“没有，”婕丽雅将那本书挡在身后，“他们似乎是无意间闯入进来的，很快就逃走了。”

“那就好···我会尽快派人抓住他们，以免你的名誉受到侵害，”罗戈并未注意到女儿隐蔽的小动作，“卡温家族的姑娘不能因此蒙羞。”

她敏锐地察觉到城主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顾虑，于是亲热地拉住父亲的臂膀。

“不过是几个无礼的外来者而已，我相信父亲一定能抓到他们，不过您现在过来肯定不只是为了说这个，还有别的事么？”

“天际省下任总督就任的日子就快到了，”罗戈轻叹一口气，“你是知道的，婕丽雅。按照惯例，联盟和部落都要选出一个优秀的年轻人，通过竞争来决定谁将能够成为总督的伴侣，——你怎么了？”

“没什么，父亲。”

少女极力掩盖住眼中的惊惶，“您是要告诉我，我就是那个代表联盟一方的人么？”

“你也到了该考虑婚姻的年纪，孩子。你的两个姐姐一个嫁到了布格豪森的葛姆家族，另一个则成为了罗兰德城主的妻子。”城主以为她是对未知的联姻感到担忧，于是安慰性地握住女儿的手掌，“但凡她们中的任意一个受了委屈，都会来向我寻求帮助，父亲总是偏向女儿，你也不例外，婕丽雅，我和家族都会是你永远可以依靠的后盾。”

“我····”

她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时却又变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罗戈的回答令少女的心情骤然落入谷底，她没有再去听父亲接下来说的话，甚至不知道对方何时离开了房间，独自望着桌上的那本书发呆。

“主啊···”

她将书抱在怀中，面向墙壁上挂着的狂猎徽记跪下，“如果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那我愿意接受自己的命运，但为何····”

婕丽雅心中又想起了那个穿着甲胄的身影，目光变得有些迷茫。

“为何我的心中会如此焦躁？”

对少女来说，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但与她相比，某个被关在地牢中的猎魔人倒是好好地休息了一晚。

“杰若特，杰若特！醒醒，有人来了。”

被一阵急促的呼唤声惊醒后，猎魔人便看到了站在面前的【书记官】。

“丹？”

空气中潮湿的腐臭味令杰若特彻底清醒过来，他下意识眨眨眼，转头望向窗外，却只能看到一层氤氲的绿光，“我睡了多久？”

“你睡了十一个小时，”丹翻动书页，“现在是众星历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九点。”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么——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员便出现在牢房外狭窄的过道上，他们打开牢门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根金属质地的弧形叉。

杰若特刚想说话，就被金属叉顶住了咽喉，另一名警员则将他双臂上的镣铐解开，用两枚粗重的银色腕环取而代之。直到他做完这一切，那根金属叉才从猎魔人的脖子上放了下来。

“跟我们走。”

“在此之前，我提议你们先给我找件衣服，”猎魔人试着活动手腕，却发现那两枚腕环好似磁铁一般紧紧吸附在一起，大大限制了他的行动，“巴士底狱的犯人总不会都光着屁股吧，还是说这样是为了满足你们这些看守者的独特爱好？”

话音刚落，他脸上就挨了一拳，身子被打得向左侧趔趄了一下。

“你最好老实点，施法者，我可不会忘记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揍他的警员恶狠狠地瞪着杰若特，眼神活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现在立刻闭嘴跟上，别让我再重复第二遍！”

猎魔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却也没再说话，跟着两名警员朝过道深处走去。至于丹，她从始至终都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在书上快速记录，就好像除了杰若特，再也没有人能意识到她的存在一样。

沿着过道走了约莫十多分钟后，他们穿过一扇铁门，来到一座较为宽敞的房间中。房间正中央摆放有一块通体由银色金属打造的台子，四周立着十多个巨大的玻璃圆柱，里面注满了一种不知名的浓绿色液体，杰若特扫了一眼，能够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浸泡着什么东西。

房间里还站着一个身型伛偻的狗头人，它的左眼上钉着一根微型镜筒，腰部以下的地方都被改造成了机械，八条蜘蛛脚一般的金属义肢在地面上来回爬动，令人不禁头皮发麻。

“人带来了？”

察觉到杰若特几人走近后，狗头人用布满血丝的右眼打量着他们，随后摆摆手，“把他弄到台子上，你们就可以走了。”

“是，康纳医生。”

两名警员似乎对狗头人有些恐惧，他们将杰若特放上台子，用台子自带的环扣固定住猎魔人的四肢，确认他无法挣脱后便匆匆离开，一刻也不敢停留。

杰若特在台子上试着转动脑袋，只见丹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座玻璃圆柱，在书上描绘其中的事物，而那个狗头人则背对着自己，在一堆瓶瓶罐罐间忙活着什么。

“你是个医生？”

狗头人的动作顿了顿，将两种蓝色与粉色的液体混合在烧杯里。

“是的，我是个医生，这座监狱里唯一的医生。”他把一根带有软管的针头连在烧杯上，嗓子里像是有团粗糙的沙粒滚动，“所有试验品的身体情况都会交给我来统计，器官的移植改造手术也由我亲自操刀。”

“你打算要给我也换上这些蜘蛛腿么，康纳医生？坦白说，我不是很能接受你们半兽人的审美情趣。”

“你是个很罕见的试验品。”

狗头人没有理会杰若特的嘲讽，“你的血液中含有一种奇怪的药性物质，它具有强烈的毒素，虽然会严重损伤生育能力，却能够激发使用者在施法一途的天赋，这或许就是你能够兽化的原因····”

“你想做什么？”

“一个小小的实验。”

康纳边说着边将针头扎进杰若特手臂上的血管，看着那些紫色的液体顺软管汇入猎魔人体内，“感-觉-如-何？”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迟缓，如同卡带了的留声机一般怪异，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听不真切，杰若特眨了眨眼，“这是····什，什么东西？”

老天，他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猎魔人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后便发现眼前的视野陷入一片诡异的亮粉色，意识变得十分轻盈，仿佛摆脱了躯壳的束缚，游荡于高空的云端之上。

他甚至看到了几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从头顶飞过。

真见鬼，杰若特嘟囔了一句，接着发现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视野中。

“真有意思。”

书记官俯身注视着杰若特，手上动作不停，“你的心脏现在每分钟会跳动两百次，血液流速也在加快，精神状态正处于一种特殊的亢奋之中——等等，你的血液和药剂混合后似乎在产生一种新的物质！看到那家伙脸上的表情了么，他好像很中意你啊，老友。”

你现在该做的是帮我从台子上下来，而不是站在那儿写劳什子记录。

“天哪，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记官！是你的辅助者！”

似乎察觉到了猎魔人的想法，丹无辜地摊开两手，“与其指望我来帮忙，倒不如等着你的那些朋友来救你。”

朋····友？

杰若特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丹的面容在视野中渐渐模糊，他只觉得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左右摇晃，一种莫大的快乐笼罩了他，这快乐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令人恐惧，却又如此地令人着迷，使他只想抛却一切，沉溺其中。

“精彩！”

康纳医生似乎很兴奋，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你和最近的那个实验体有着类似的兽化能力，但对快活水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杰若特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皮，只见狗头人似乎按动了某个开关，一座位于正前方的玻璃圆柱下喷发出浓郁的蒸汽，其中的绿色液体开始下沉，露出被浸泡在其中的事物。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一个少年。

啵！

正当杰若特想要仔细看清那少年的样子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那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水面，又仿佛一粒肥皂泡在脑海中破开。

“怎么回事！？”

狗头人的声音闷闷的听不真切，他好像有些慌张，“警卫！警卫——”

杰若特清楚地感受到了一阵晃动。

康纳医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低语，如同野兽在风中发出的呜咽，又好似千万人在脑海中轻声呢喃，它们汇聚成一道可怖的漩涡，拉扯着猎魔人的思绪。

就在他的意识要被撕成碎片时，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上来，当看清那道影子的主人时，杰若特当即愣住了。

一个高大的铁皮人正在头顶注视着自己，它周围还站着一只模样怪异的红黑色蜥蜴、一只银黑相间的乌鸦，还有一只鹰。它们的嘴巴不停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喊着什么。

我一定是疯了。

睡一觉吧，睡醒后这一切就都能恢复原样了。

猎魔人安详地闭上眼睛，任由意识被低语声组成的漩涡吞噬，在他彻底陷入黑暗前，心中浮现出了最后一个念头。

那只蜥蜴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杰若特先生！”